苏晚晴在“远眺”前哨站分配的休息室里，坐立难安。合成纤维材质的床铺整洁却冰冷，人工模拟窗外是永恒不变的、经过安全过滤的星海静画，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恒定的嗡鸣。一切都井井有条，安全得令人窒息。可她的心，却像被困在玻璃罩里的飞蛾，盲目地撞击着无形的壁垒。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已经能量耗尽、变得灰扑扑的“指引石”。石头内部流转的星光早已熄灭，只剩下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过怎样九死一生的逃亡。巴伦在医疗中心情况稳定，但距离康复遥遥无期。李杰和鼹鼠在各自的房间里，一个在尝试修复还能用的仪器，一个在蒙头大睡补充体力，但紧绷的气氛如同实质，弥漫在套房的每个角落。
最让她揪心的是陈峰。他被安置在“核心静滞室”，那个她无权进入、甚至不知确切位置的地方。灵枢之前给她开放了一个有限的监控数据端口，可以在一台固定的终端上查看陈峰的基本生命体征和意识波动曲线。曲线大部分时间平缓如死水，只有代表“混沌平衡”特质的那条复杂谱线，在缓缓流淌、变幻，如同拥有自己生命的星河。
但就在刚才，大约半小时前，那条平稳流淌的星河谱线，毫无征兆地 剧烈 波动了一下！峰值之高，几乎冲破了图表上限，然后又如退潮般迅速回落，恢复平静。整个过程不到两秒，监控系统甚至没来得及触发高级警报，只记录了一个“瞬时能量异常”的备注。
是偶然的神经放电？是静滞系统干扰？还是……峰子意识的挣扎？
她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通讯面板前，犹豫了一下，按下了联系灵枢的按钮。
等待音只响了三声，灵枢的面孔就出现在小屏幕上，背景似乎是某个技术工作间，能看到闪烁的仪器和悬浮的数据流。“苏晚晴？有事吗？”她的声音依旧干练，但苏晚晴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紧绷？
“灵枢女士，我刚刚在监控上看到，陈峰的意识波动有一个短暂的峰值。他……没事吧？”苏晚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屏幕那头的灵枢沉默了一瞬，这个短暂的停顿让苏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监测到了。是一次高强度的、但高度内聚的意识活动迸发，并非失控。技术团队正在分析迸发时附带溢出的微弱信息残迹。目前没有迹象表明他的稳定状态受到破坏，相反……”她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这次迸发后，他的整体意识读数，似乎比之前……更加凝聚、清晰了一点点。就像……散乱的星云，突然有了一颗更明确的核心。”
更加凝聚？清晰？苏晚晴不知这是好是坏。“我能……去看看他吗？哪怕只是隔着观察窗？”她几乎是带着恳求问道。
灵枢脸上露出一丝为难：“苏晚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核心静滞室’的安防等级是前哨站最高的。没有站长和石卫队长的双重授权，任何人都无法进入。而且……”她压低了些声音，“站长和石卫队长，连同几位从总部紧急调来的‘解读者’，正在静滞室外的分析间进行最高级别的联合研判。关于他迸发时释放的信息残迹……似乎涉及一些非常敏感的内容。在得到明确指示前，恐怕……”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苏晚晴的心沉了下去。敏感内容？是那个坐标吗？还是别的什么？守夜人到底在隐瞒什么？或者说，在警惕什么？
“我明白了。”苏晚晴艰难地说，感到一阵无力，“如果有任何变化，任何……请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会的。”灵枢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你们先好好休息。前哨站很安全。”
通讯切断。屏幕暗下去，映出苏晚晴自己疲惫而焦虑的脸。安全？她看着窗外那片虚假的宁静星空，心中涌起巨大的不安。这种被隔离、被隐瞒、一切都被“更高权限”掌控的感觉，比面对腐化怪物和青岚的追兵，更让她感到冰冷和孤独。
她走回床边，重新拿起那枚灰暗的指引石，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温暖。峰子，你到底在经历什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______
核心静滞室外的分析间，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房间宽敞，但被各种发出幽光的仪器、悬浮的数据流屏幕和复杂的全息投影占据了大半空间。空气中有种高频设备运转特有的、几乎超越人耳接收范围的微弱嘶鸣。观星者站长、石卫，以及三位刚刚通过紧急跃迁赶到的、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蓝色长袍的“解读者”，围在中央一个最大的全息投影台前。
投影台上，正是陈峰之前那次意识迸发时，被高敏设备捕捉并尽力还原出的、那串持续了零点三秒的、无法解析的复杂符号和数据流。此刻，符号被放大、高亮，缓缓旋转。它们并非静态，其内部细微的结构仿佛在遵循某种难以捉摸的规律，进行着极其缓慢的演变。
三位“解读者”——两男一女，年纪看起来都不轻，眼神是长期钻研晦涩知识所特有的、混合了狂热与疲惫的深邃——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符号，手指在空中虚拟操控面板上快速划动，调用着守夜人数据库中最古老、最冷僻、甚至带有“禁忌”标签的解码协议进行尝试。他们的额头微微见汗。
“结构层次超过七重嵌套，基础符文学科涉及至少十二个已消亡文明的顶级密文体系，还有至少30%的组成部分……完全陌生，疑似含有规则性描述，而非单纯信息编码。”女性解读者语速极快，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这根本不是常规通讯！这是一种……多维信息封装体，或者说是用‘规则’本身书写的‘定义’或‘契约’片段！”
“能解析出任何有意义的指向性内容吗？哪怕一个坐标参数，一个时间戳？”石卫沉声问。他更关心实际威胁。
一名男性解读者摇头，又点头，显得十分纠结：“直接解析……不可能。我们的技术层面不够。但是……”他指向符号流中几个周期性闪烁的、特别复杂的节点，“这些节点的‘闪烁’频率和能量衰减模式，与我们数据库里一份关于‘超空间信标衰减模型’的远古记载，有不足5%的、但无法用巧合解释的相似性。而那份记载，来自一个早已证实彻底消亡的、擅长空间哲学的古代文明，他们理论中的‘理想信标’，正是用来标记……维度夹缝或规则奇点的。”
维度夹缝？规则奇点？这两个词让石卫和观星者的脸色更加凝重。这几乎坐实了坐标指向之地的非同寻常。
“还有，”另一名男性解读者补充，他调出了另一份对比数据，是守夜人深空监听网络刚刚上传的、关于那次意识迸发时，检测到的外部空间回波分析，“迸发的同时，我们捕捉到至少两股来自不同方向的高维回波。一股确认属于‘播种者’观测网络，反应时间极快，几乎同步。另一股……加密方式类似林海联盟最高级别军用的‘幽影’协议，但信号源非常模糊，仿佛经过了无数次跳转和伪装，其技术层次……似乎比我们已知的联盟当前水平高出不少。”
“青岚还有隐藏的底牌？或者说，联盟内部有我们不知道的、更高级别的势力在关注此事？”观星者眉头紧锁。
“不仅如此，”石卫调出了前哨站自身的防御监控日志，“在迸发事件后十七秒，前哨站最外层的被动感应阵列，记录到一次极其短暂的、非自然的‘空间褶皱’现象，发生在K-7区域外围约零点三光秒处。现象消失得太快，无法追踪源头，但褶皱的数学模型……与‘播种者’某些理论中的‘温和空间渗透’技术特征，有间接关联。”
播种者的“目光”，或许比他们捕捉到的回波所显示的，距离更近。
分析间内一片寂静。只有仪器运转的微鸣和全息符号流转的轻响。
陈峰这次无意识的“低语”，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预期。它不仅“广播”了自身的存在和状态，其信息结构本身似乎就蕴含着巨大的“价值”和“危险性”，瞬间吸引了最顶尖的掠食者。而“播种者”的接近，更是令人心悸。他们想做什么？观察？取样？还是……在“钥匙”发生关键性变化的这个节点，进行某种“干预”？
“他的状态，能承受转移吗？”观星者突然问，目光投向隔离窗外，静滞舱中那团混沌的星云。星云此刻看起来平静依旧，但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迸发”何时到来，又会引来什么。
“静滞核心的稳定力场是目前我们能提供的最好环境。强行转移，尤其是进行长途、隐蔽的星际航行，风险巨大。他的意识结构太脆弱，也太……‘敏感’了。”负责医疗监控的技术官回答。
“但如果留在这里……”石卫没有说完。前哨站虽然隐蔽强大，但并非无迹可寻。一旦被青岚的主力舰队定位并包围，或者播种者采取更直接的行动，这里就会变成囚笼，甚至战场。
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观察着全息符号的女性解读者，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气。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符号流中一个刚刚完成一次微妙变形的节点，手指颤抖着将一段刚刚从守夜人最古老的、需要三重权限才能访问的“先民遗赠”数据库片段调出，进行并排比对。
“站长！队长！你们看这个！”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只见她调出的先民数据库片段，是一幅极其残破、几乎无法辨认的 石刻拓印影像，上面布满了漫长岁月侵蚀的痕迹。但在影像的角落，有一小片相对清晰的区域，刻着几个与陈峰迸发符号中那个变形节点，在结构和神韵上 惊人相似的图案！图案旁边，还有一行模糊的先民文字注解。
解读者用尽毕生所学，结合上下文破损信息，艰难地翻译出那行注解的大意：
“…此乃‘门’之‘钥孔’的倒影，亦是‘归乡者’留给‘同路者’的…路标…当‘平衡’显现，‘原点’回响，‘孔’中之影将指向…‘裂隙’所在…”
门之钥孔的倒影？归乡者留给同路者的路标？平衡显现，原点回响……指向裂隙？
“裂隙……”观星者喃喃重复，眼中精光爆闪，“难道不是指坐标指向的‘归墟之眼’或‘遗忘回廊’本身，而是指向……通往那里的‘入口’或‘路径’所在的空间‘裂隙’？”
这个解读，让整个事件的性质再次发生了偏转。陈峰意识中的坐标，或许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路标”，指向某个更具体、但也可能更危险的、连接着传说之地的“空间裂隙”！而这个“路标”的显现条件，是“平衡”显现和“原点”回响——恰好对应了陈峰目前的状态，以及他可能接触过的“原点之光”！
“如果这个解读正确，”石卫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么，他这次无意识迸发出的信息，很可能不仅仅是在‘标识’自己，更是在……向外发送这个‘路标’的部分信息？或者说，因为他自身成为了‘路标’的一部分，所以其存在本身，就在持续散发着某种……只有特定存在才能接收的‘导航信号’？”
这个推论让所有人头皮发麻。如果陈峰本身就是一个活体的、无法关闭的“信标”，那么他们试图隐藏、转移的所有努力，在那些能接收这种信号的存在（比如播种者，甚至可能包括“归墟之眼”本身的某种机制）面前，都将大打折扣！
“立刻计算，以这次迸发信号的特征为基准，模拟其可能的传播范围和能被特定技术捕捉的概率！”观星者厉声下令。
技术团队立刻忙碌起来。几分钟后，初步模拟结果呈现出来，并不乐观。以这次迸发的强度和其信息结构的特殊性质，在毫无屏蔽的理想状态下，其“规则性涟漪”足以扩散到极大范围。虽然常规文明难以察觉，但对于掌握高维观测技术的播种者，以及可能拥有相关远古技术的青岚（或其背后的未知势力）来说，捕捉到蛛丝马迹的可能性……不低。
更何况，谁也无法保证，这是否是他最后一次迸发。
“我们时间不多了。”观星者看向石卫，眼中是决断的神色，“必须立刻制定应变计划。第一，继续尝试深度解析‘路标’信息，力求获得更精确的‘裂隙’坐标。第二，启动前哨站‘深度隐匿’协议，尽最大可能屏蔽内外信息交换，拖延时间。第三……”他顿了顿，看向静滞舱，“做好最坏打算。如果隐藏失败，强敌压境，我们必须有在必要时，紧急转移‘钥匙’及其关联者，甚至……放弃前哨站的预案。”
放弃前哨站！这是最极端的选择。石卫的拳头握紧了，但最终缓缓松开，重重点头：“明白。我去安排。”
就在这时，连接静滞舱的生命监测仪，又一次 发出了不同以往的提示音。不是警报，而是一种舒缓的、代表生命体征进入新阶段的韵律声。
众人猛地看向监控屏幕。只见代表陈峰基础意识活跃度的曲线，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但 稳定而坚定的态势，缓缓抬升。不再是之前那种深不见底的死寂，也不是突如其来的剧烈迸发，而是一种……仿佛沉睡者即将自然苏醒般的、平和的复苏迹象。
同时，静滞舱内，那团缓缓流转的混沌星云中心，那个代表着“原点坐标”的暗虹光点，亮度 轻微地、持续地 增加了一丝。光芒依旧内敛，却仿佛多了一种蓄势待发的意味。
他，似乎真的要醒了。在这个内外交困、风暴将至的最微妙，也最危险的时刻。
分析间内，众人面面相觑，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更深的凝重与忧虑。
他的苏醒，会是破局的希望，还是……加速风暴降临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在前哨站外，那片被伪装和护盾笼罩的宁静虚空中，一次更加隐蔽、更加精妙的空间褶皱，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不为人知的维度悄然漾开，又迅速平复。一双超越了物质形态、纯粹由观察与计算构成的“眼睛”，似乎朝着前哨站的方向，投来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专注、更加意味深长的“一瞥”。
播种者的耐心，似乎正在接近某个临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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