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五月二十五,乌兰巴托东南七十里,阻卜部忽察儿大帐。夜风呼啸,卷动牛皮帐帘。帐内只点了一盏羊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忽察儿那张如老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脸。他盘坐在狼皮褥子上,手中摩挲着一枚镶金狼头佩——那是金国西京留守司的信物。
“李先生在草原上走了半个月,就为了给老夫送这个?”忽察儿抬起眼皮,看向坐在对面的中年文士。
那文士姓李,名甫,是金国汉臣,此刻一身草原牧民打扮,但言谈举止仍透着书卷气:“忽察儿大酋长是明白人。这枚佩,是完颜银术可将军托在下转交的——将军说,只要大酋长愿意,金国可以既往不咎,阻卜三部仍是金国的忠实藩属。”
“既往不咎?”忽察儿笑了,笑声沙哑,“当年金军踏破我阻卜三座冬营,抢走牛羊三万,掳走女子五百,这笔账,金国打算怎么咎?”
李甫面色不变:“战争总有伤亡。但大酋长须知——宋人来了,给的不过是些粮食盐巴;金国若来,给的是整个草原。只要大酋长愿为内应,待金军重夺漠南,阻卜三部便是草原之主。”
“草原之主?”忽察儿将狼头佩扔回案上,“李先生,你当我老糊涂了?金国如今被宋军三路压着打,完颜银术可的七万人连王渊数千振武军都挡不住,拿什么重夺漠南?”
“正因如此,才需要大酋长这样的草原雄鹰相助。”李甫俯身低语,“宋军看似势大,实则外强中干。他们的火器虽利,但弹药补给要从三千里外的汴京运来;他们的骑兵虽勇,但在草原上,终究不如生于斯长于斯的草原儿郎。”
他顿了顿:“只要大酋长暗中联络各部,在宋军粮道上截几次,烧几个工坊,宋军必乱。届时金军从东、西两路夹击……”
“届时金军收复失地,我阻卜部便成了用完即弃的刀子。”忽察儿打断他,眼中闪过冷光,“李先生,这种话,二十年前辽国使臣也说过。结果呢?我阻卜部死了两万勇士,辽国却把最好的草场给了契丹人。”
李甫脸色微变,但仍强笑道:“今时不同往日。金国皇帝陛下有旨,凡助金抗宋者,战后皆封万户,世袭罔替。”
“世袭罔替……”忽察儿喃喃重复,良久,忽然道,“李先生先回吧。此事……容老夫思量。”
“大酋长……”
“送客。”
帐外护卫掀起帐帘。李甫无奈起身,拱手道:“那在下三日后再来听信。大酋长,机不可失啊。”
身影没入夜色。帐内,忽察儿盯着那枚狼头佩,久久不语。
同日深夜,工坊区。杨凡提着灯笼巡视新落成的第三座水力纺车坊。巨大的水轮在夜色中缓缓转动,带动数十架纺车嗡嗡作响。虽然是深夜,但坊内仍有几十名白达旦妇女在忙碌——她们按三班倒制做工,这是杨凡从汴京工坊带来的新规矩。
“博士,您还不歇着?”工坊管事是个白达旦老汉,汉话还不太流利,但管理得井井有条。
“睡不着。”杨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老伯,这几日收的羊毛,成色如何?”
“好得很!”老汉咧嘴笑,露出稀疏的牙齿,“北边黠戛斯部送来的羊毛最厚实,一斤能纺出八两线。就是……就是运费贵了些,得用十辆大车走五天。”
杨凡在本子上记下,又问:“部落里年轻人去振武军学堂的,可有家人来闹?”
“闹?欢喜还来不及呢!”老汉压低声音,“博士您不知道,以前部落里的年轻人,要么放羊,要么跟金军打仗送死。现在能去学堂学本事,家里人都说……说这是长生天赐的福气。”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片刻后,巴图带着一队骑兵驰入工坊区,翻身下马。
“杨博士!”巴图行了个标准的振武军军礼——这是王渊教他们的,“王将军请您去大帐议事,有急事。”
杨凡心中一紧:“出什么事了?”
“金国……来人了。”
王渊军帐,亥时三刻。帐内除了王渊,还有刘光世派来的西路参谋官周安世——这位原登州知州是宗泽举荐的干吏,精通边务。
“消息确凿。”周安世将一份密报放在案上,“金国密使李甫,三日前潜入阻卜部忽察儿大帐。随行的还有六个护卫,看身手都是金军精锐斥候。”
王渊眉头紧锁:“忽察儿什么反应?”
“暂未表态。”周安世道,“但我们的探子听到一句——忽察儿说容老夫思量。”
杨凡倒吸凉气:“他要投金?”
“未必。”王渊摇头,“忽察儿是老狐狸,不会轻易下注。他这是在……观望,也是在讨价还价。”
他看向周安世:“周参军,以你对草原部族的了解,忽察儿最想要什么?”
周安世沉吟片刻:“三样,一是草场——阻卜三部与白达旦部相邻,近年为争夺水草,时有摩擦;二是权位——忽察儿做了三十年大酋长,一直想统合阻卜诸部,成为草原盟主;三是……传承。”
“传承?”
“他儿子十年前战死了,现在部落里几个侄子争位争得厉害。”周安世道,“忽察儿最怕的,就是自己死后,部落四分五裂。”
王渊眼中闪过精光:“那我们便给他这三样。”
杨凡愕然:“将军,草场、权位也就罢了,这传承……”
“羊毛工坊的份子。”王渊忽然道,“杨博士,如果我们在阻卜部也设工坊,让忽察儿的子侄分管,如何?”
杨凡眼睛一亮:“妙!工坊利润丰厚,谁管工坊,谁就有财权。财权在手,部落自然归心。而且工坊需与各部落贸易,掌管工坊者,便是部落对外的脸面——这权位,也有了。”
周安世抚掌:“草场也好办。刘总管已决定在乌兰巴托筑城,届时草原各部重新划分牧区。只要忽察儿站在我们这边,阻卜三部可以分到最好的夏牧场。”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王渊看向帐外夜色,“忽察儿得活着做出选择。”
他起身:“巴图。”
“末将在!”
“你带一百人,连夜去阻卜部。不要隐藏,就大张旗鼓地去——说是奉本将之命,给忽察儿大酋长送筑城请柬,邀他共商大计。”
巴图一愣:“将军,这不是打草惊蛇吗?金国密使还在那儿……”
“就是要惊蛇。”王渊冷笑,“李甫见我们如此坦荡,必疑心忽察儿已与我们暗通。届时,他会逼忽察儿表态——而人一被逼,就容易露出破绽。”
周安世会意:“王将军是要……逼金国密使动手?”
“对。”王渊走到地图前,“李甫的任务是拉拢忽察儿,若拉拢不成,便会……除掉他,嫁祸给我们。只要他动手——”
他手指重重敲在阻卜部位置:“我们便有理由,替忽察儿‘报仇’,然后名正言顺地,接管阻卜三部。”
帐内寂静。杨凡看着王渊冷峻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位振武军主将的心思,比自己想象中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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