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硫磺与血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焦躁与死亡临近的预兆。黎阳仓的粮食让李密拥有了庞大的军队,裴仁基、秦叔宝、程咬金等骁将的归附更让他如虎添翼,如今,他要将这份力量,狠狠砸向隋室在东方的最后尊严。
十三日,战火再度被点燃。李密遣大将裴仁基、孟让,率领两万余精锐,绕过洛阳正面防线,以迅雷之势突袭城东要害——回洛东仓!守军猝不及防,这座储存着大量军粮的仓城迅速再次陷落。得手后,瓦岗军并未固守,而是纵火焚烧连接皇城与外部的重要通道天津桥,烈焰冲天,映红了半边洛水!旋即,铁骑四出,在洛阳东部区域大肆劫掠扫荡,马蹄声、喊杀声、哭嚎声撕裂了暮春的天空。
洛阳宫城内的越王杨侗与留守官员惊怒交加,立即调集兵马出城反击。在隋军有组织的反扑下,裴仁基、孟让部毕竟属于客军袭扰,见好就收,携掠获迅速撤离。然而,李密亲率的主力接踵而至,稳稳占据了回洛仓区域,并开始大修营寨壕堑,摆出了长期围困、步步紧逼的架势。
此时的东都洛阳,看似仍有二十余万军队据守,旌旗林立,刀枪如林。但这些兵马多是从各地溃退而来,或临时征召,士气低迷,指挥不畅。他们被迫日夜守在城头,梆子声昼夜不息,甲胄不敢离身,疲惫与恐惧如同无形的绳索,紧紧勒在每个守卒的脖颈上。真正的危机在于城内:粮食!连年战乱与漕运断绝,早已掏空了这座巨城的储备。与粮食的极度匮乏形成讽刺对比的是,府库中绢帛绸缎堆积如山,却无法果腹。饥荒蔓延,百姓乃至部分军士竟到了“以绢为汲绠”(用绢布当打水的绳子)、“然布以爨”(焚烧布匹来煮饭)的荒唐绝境!
越王杨侗深知困守无粮等于坐以待毙,他一方面冒险组织人手,趁瓦岗军立足未稳,从尚在隋军零星控制下的回洛仓残存部分抢运些许粮食入城,杯水车薪,却也好过无米下锅;另一方面,紧急调整城防,派遣兵马在宫城外的丰都市、上春门、北邙山等要地设立九座大营,每营五千人,试图形成内外呼应、犄角互援的防御体系,以应对李密越来越大的压力。同时,坏消息不断从南方传来:房献伯攻陷汝阴,淮阳太守赵陁举郡投降李密,瓦岗势力正向江淮渗透。
十九日,李密亲率三万生力军,再次猛扑回洛仓,不仅巩固占领,更驱使大量士卒民夫,大规模挖掘壕沟、修筑壁垒,将这座粮仓变成了逼近洛阳城下、坚固无比的前进堡垒。洛阳留守段达等人被逼到墙角,集结七万兵马出城,试图拔掉这颗钉子。二十一日,两军在回洛仓北爆发激战。内部矛盾重重的隋军,面对养精蓄锐、士气高昂的瓦岗“内军”及裴仁基等部,甫一接战便显颓势,最终溃败,狼狈逃回洛阳城中。此战之后,瓦岗军对洛阳的陆上封锁更为严密。
军事威逼的同时,李密深知“诛心”的重要性。二十七日,他使出了酝酿已久的政治重拳:命其元帅府首席记室、素有文名、曾效力隋室却不得志的祖君彦,起草了一份慷慨激昂、流传千古的讨隋檄文《为李密檄洛州文》,以李密的名义传送天下郡县!
这篇檄文,与其说是公告,不如说是对隋炀帝杨广统治的审判书。它系统性地列出了炀帝十大罪状,从弑父篡位、乱伦宫闱、穷兵黩武、滥征民力、巡游无度、苛政猛税,一直到骄奢淫逸、拒谏饰非、失信天下、祸乱华夏……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将杨广数十年统治的黑暗与荒谬剥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行文磅礴,情感激烈,尤其结尾处那震铄千古的名句:
“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这已不是一般的声讨,而是代表天下不堪忍受暴政的百姓与士人,对隋室合法性的彻底否定与道义上的宣判!檄文所到之处,无论官民,闻者无不动容心惊。李密与瓦岗军的形象,从一个“强大反贼”迅速升格为“代天伐罪”的潜在新朝主宰。祖君彦之文采与激愤,借李密之势,给了摇摇欲坠的隋帝国最后一记沉重的精神重击。
当李密的檄文与大军在洛阳城外肆虐时,千里之外的江都,却是另一番醉生梦死的景象。运河畔的宫殿依旧笙歌曼舞,似乎中原的烽火与饥嚎只是遥远而不真切的背景杂音。
洛阳危如累卵的消息,终于通过一位忠勇之士,穿越层层险阻,送达了江都宫。越王杨侗派遣太常丞元善达,乔装改扮,冒险穿越已被各路义军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中原大地,历尽艰辛,终于抵达江都行宫。当他被引入殿中,面对高居御座、面色被酒色浸染得有些浮肿的隋炀帝时,连日奔波的疲惫、目睹洛阳惨状的悲愤、以及肩负的重任,一齐涌上心头。
元善达伏地泣奏,声音哽咽:“陛下!东都……东都危矣!李密逆贼,拥众百万,已围困洛阳,占据洛口、回洛诸仓,断绝粮道!如今城内……军民无食,炊骨易子……陛下!陛下若能速速返驾西还,御驾亲临,贼众慑于天威,不过乌合之众,必作鸟兽散!如若不然……东都必陷,宗庙倾危啊!陛下——!”说到激动处,他匍匐在地,涕泪交流,呜咽不能成声。
这番血泪陈词,描述的场景是如此惨烈急迫,以至于久已麻木的隋炀帝,脸上也不禁微微动容,露出一丝惊疑与震动。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温和却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瞬间浇灭了皇帝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说话的是内史侍郎虞世基,炀帝最为宠信、几乎言听计从的近臣。他出列,躬身奏道:“陛下息怒,且莫被此人妄言所惑。越王年少,深处围城,见识不明,易为下人所欺瞒。若真如元善达所言,李密有百万之众围得洛阳水泄不通,他区区一个太常丞,又是如何穿越贼营重重,安然抵达江都的呢?此必是夸大其词,乃至虚构险情,意图惊扰圣听,或为他事张目罢了。”
这番话,巧妙地将一个忠臣冒死送信的壮举,扭曲成了“谎言”和“别有用心”。它迎合了隋炀帝内心深处不愿承认局势彻底崩坏、不愿离开江都温柔乡的逃避心理。
果然,杨广的脸色瞬间由动容转为阴沉,继而勃然大怒!他猛地一拍御案,指着跪在地上的元善达,厉声喝道:“大胆元善达!区区小臣,安敢在廷上危言耸听,辱朕耳目!你所言尽是一派胡言,乱朕心志!来人!”
他根本不给元善达任何辩解的机会,在虞世基看似无奈实则阴冷的注视下,下达了荒谬而残忍的旨意:“将此妄人给朕押下去!他不是能从贼中来吗?那就再让他从贼中回去!命他即刻启程,穿越‘贼区’,前往东阳催运粮赋!若再有延误,严惩不贷!”
这无异于将元善达直接送入死地。殿中一些尚有良知的官员面露不忍,却慑于皇帝暴怒与虞世基的权势,无人敢言。元善达愕然抬头,看着御座上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熟悉又陌生的脸,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彻底熄灭了,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叩了一个头,然后被侍卫拖了出去。
不久之后,中原传来消息,元善达在奉命“穿越贼区”的途中,果然遭遇乱兵,被杀。消息传回江都,朝野上下,一片死寂。从此,再也无人敢向炀帝奏报任何关于“盗贼”的真实情况。江都宫内外,谎言与谄媚成了唯一的生存法则,末日狂欢的气息愈发浓烈。
而这一切的助推者虞世基,以其“容貌沉审”、善于揣摩上意、言辞总能迎合皇帝心意的本事,独享炀帝宠信,权势熏天。朝臣无出其右。其亲戚党羽依仗其势,卖官鬻爵,司法狱讼也明码标价,贿赂公行,门庭若市。朝野对此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更致命的是,另一位精于权术的官僚——内史舍人封德彝,紧紧依附于虞世基。他深知虞世基虽得宠却不擅长具体政务,便暗中为其出谋划策,代为处理诏命文书。他巧妙地筛选百官奏疏,凡内容触怒皇帝或揭露实情的,一律扣押不报;审理案件时,则故意援引严苛条文,深文周纳,加重惩罚;而论功行赏时,则尽量贬低削减。通过这套“报喜不报忧”、“严刑薄赏”的组合拳,他使得虞世基的“圣眷”日益稳固,而大隋王朝最后一点政事运转的机能与人心,也随之彻底败坏。封德彝躲在虞世基的阴影里,悄然拨动着帝国沉没前最后的指针。
北方,李密的檄文与战鼓震天动地;南方,江都的宫殿里,最后的忠言被扼杀,谎言在鸩酒般的笙歌中发酵。隋帝国巨舰的龙骨,在截然相反却又相互促成的两种力量撕扯下,发出了断裂前最刺耳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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