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晚宴尚未开席，但天色已悄然向晚。龙池上的霞光由金红转为瑰丽的紫橘色，又在池水的映衬下晕开一片令人心头不安的深红。环水殿内，烛火次第亮起，宫人如织，准备迎接晚间更盛大的宫宴。
窦令仪独自站在兴庆宫宏大的宫门外。四周是鱼贯而入、说笑着走向大殿的王公亲贵和命妇们，欢声笑语在暮色中回荡，却更衬得形单影只的她身影萧索而惶惑。她攥在手中的一方绣帕早已被揉得不成样子，褶皱深深嵌入纹路，如同她此刻揪紧的心。眼神焦灼地投向宫门外的御道尽头，一遍又一遍，期盼着那个熟悉活泼的身影跃入眼帘。
时间流逝，希望如同暮色，一点点沉沦。窦令仪的脸色越来越白，身形微微晃动，几乎站立不稳。
“娘？”莫锦瑟清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刚从殿侧小径步出，一眼便看到了宫门外母亲那失魂落魄、近乎摇摇欲坠的模样。心猛地一沉，莫锦瑟快步上前扶住窦令仪的手臂，“怎么了？您脸色怎地如此差？”
窦令仪听到女儿的声音，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猛地转身，紧紧抓住莫锦瑟冰凉的手腕，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锦瑟！天都快黑了！时雨……时雨她还没到！派出去迎的人也没个回音！这……这都过了多久了？她会不会……路上出了什么事？我的心……慌得厉害，总觉得……不好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这位母亲，她的眼中已含泪光。
莫锦瑟的心如坠冰窟！碧城带着宋武离去已近一个时辰，竟同样杳无音信？！母亲这难以名状的惶恐，与自己清晨开始的心悸交叠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冰冷的不祥之网！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宽慰的温和：“娘，您多虑了。兴许是普陀寺端阳法会热闹非凡，时雨那丫头贪看景色，或是排队求符耽搁了时辰。您知道她性子跳脱，玩起来就忘了时间。”她轻轻拍抚着母亲冰冷的手背，“外面风大，您先进殿去歇着。女儿就在这里守着，也再派人去接应打探。一有消息，立刻进去告诉您，可好？”
窦令仪在女儿沉静的目光和温言安慰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些许。她疲惫地点点头，眼神却依旧茫然：“……真的吗？可她……从未这么晚过……”她紧紧握着莫锦瑟的手，“锦瑟，娘这心……就像揣了只兔子，蹦跶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若有信儿，一定……一定立刻告诉娘！”
“是，娘放心，女儿定会的。”莫锦瑟郑重应道，将窦令仪交予她贴身的小丫鬟绿云搀扶，目送着母亲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走进了灯火通明的环水殿大门。
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深处，莫锦瑟脸上强装的镇静瞬间土崩瓦解！她猛地转身，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匕首，在宫门旁侍立的随从中飞速搜寻碧城的身影！然而，碧城尚未归来！
时间分秒流逝，如同钝刀子割肉！
“来！”莫锦瑟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挥手唤过一名随行的王府亲卫侍卫，“即刻带人，沿着御道往普陀寺方向快马打探！尤其注意岔道小路！务必找到六小姐！若有异样，立刻禀报！”
“是！”侍卫不敢怠慢，点了几人翻身上马，蹄声得得，迅速没入越来越深的暮色。
莫锦瑟就立在宫门巨大的阴影里，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沉默的火山。晚风吹拂着她华美的宫装，却无法吹散周身凝结的寒意。她紧抿着唇，目光死死盯着侍卫消失的方向。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就在她几乎要将手中丝帕撕碎之际！急促的马蹄声终于由远及近！夜色浓稠处，三骑快马如同利箭般冲入宫门前广场！为首者，正是脸色煞白如纸、眼中惊惶未定的碧城！
“小姐——！”碧城几乎是滚下马背，踉跄几步扑到莫锦瑟跟前，声音带着哭腔的变调，在寂静的宫门前格外刺耳：“找……找到了……找到六小姐了！”
那“找到了”三个字，如同天籁又似魔咒，让莫锦瑟紧绷的心弦几乎要同时释放又骤然绷断！但碧城脸上毫无喜色，只有巨大的恐慌和悲戚！
莫锦瑟瞳孔骤缩！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头顶灌入脚底！她猛地伸出手，如同钢爪般死死扣住碧城细瘦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碧城痛呼出声：“在哪？时雨在哪？！说话！”她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颤抖，“她……她怎么了？！”
碧城被攥得生疼，泪珠滚滚而下，声音破碎不成调：“……在……在普陀寺后山……那片……那片废弃的桃花林外……我们……我们去晚了……小姐她……她……衣衫……衣衫都被撕破了……破破烂烂……身上……全是泥污……青紫……还有伤……她……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像……”碧城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巨大的恐惧和悲痛让她语无伦次，但每一个破碎的词句，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莫锦瑟的心窝！
“衣……衫……撕……破……”莫锦瑟机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砸得她大脑嗡嗡作响！眼前瞬间一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小姐！”碧城大惊失色，死死撑住莫锦瑟摇摇欲坠的身体。
几息之间，莫锦瑟猛地咬住下唇！尖锐的疼痛让模糊的视线强行聚焦！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她推开碧城搀扶的手，挺直了几乎被愤怒和痛楚压垮的脊梁，仿佛一柄被仇恨瞬间淬炼成精钢的利剑！所有脆弱、惊慌在瞬间被无边无际的杀意取代！
她眼中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烈焰，声音却冷得如同刮过北极的寒风：“带路！”
没有多余的字眼，没有崩溃的哭喊。只有两个字，却蕴含着比任何嘶吼更决绝、更恐怖的意志！
碧城看着小姐那双仿佛有地狱之火在燃烧的眼睛，心头剧颤，再不敢有丝毫犹豫，抹了把泪：“是！奴婢这便引路！”她迅速翻身上马。莫锦瑟几乎是同时抢过另一名侍卫的缰绳，不顾繁复宫装的不便，动作迅捷利落如猎豹，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无边的悲愤与决绝，撕裂沉沉暮色，直扑城外普陀后山！
环水殿内，金碧辉煌，笑语喧阗。端阳晚宴虽未正式开席，但前奏的热闹已如烈火烹油。刚刚在龙舟赛上以雷霆之势夺魁的平南王世子宋麟，无疑是此刻最耀眼的焦点，被无数王公贵戚、勋爵重臣簇拥在核心，赞誉与美酒如潮水般涌来。
然而，宋麟却像一头被困在锦绣牢笼中的猛兽。他脸上勉强维持着应酬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一遍遍在觥筹交错的殿堂内巡梭，试图捕捉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锦瑟没有回来！更让他心焦的是——连莫时雨的身影也消失无踪！
那股从得知碧城带消息回来时就萦绕心头的不安感，此刻如同冰冷的藤蔓越收越紧。欢乐喧嚣的声浪在他耳中扭曲成嗡嗡杂音，华灯的光芒也显得刺眼眩晕。
这时，窦令仪的贴身小丫鬟绿云，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靠近他，怯生生地唤道：“世子爷……”
宋麟如获大赦，立刻推开眼前递过来的酒杯，两步跨到绿云面前，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得近乎失态：“绿云！可看见世子妃了？！”
绿云环顾四周，见没人特别留意，才飞快地小声道：“回世子爷，夫人很是担忧六小姐……世子妃刚陪在宫门外，劝慰了夫人许久，才让夫人进了殿……后来奴婢看见碧城姐姐骑马急匆匆回来，好像对世子妃说了什么……然后、然后世子妃脸色一下就变了……好像很生气……很着急……立刻就跟着碧城姐姐骑马走了！是往城西方向去的！”绿云的声音也带着担忧，显然莫锦瑟当时剧变的神色也吓到了她。
城西！普陀寺！碧城带来的消息！锦瑟那般人，能让她“脸色大变”、“很生气”、“很着急”的事情，绝非寻常！宋麟心中的警报瞬间拉至最高级！他几乎可以肯定，时雨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让开！”宋麟再也顾不得许多，低喝一声，拨开挡在面前的人就要往外冲！
“哎？世子爷这是要去哪啊？”“魁首还没喝庆功酒呢！”“宋兄，这大好日子，美人一会儿就回，何必急着去寻？”众人哪里肯放他走，纷纷嬉笑着阻拦，七嘴八舌，酒杯再次递到眼前。
就在这时，莫云从和莫叔白兄弟俩端着酒杯，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他们看到人群中心的宋麟被拦住，脸上都露出促狭的了然神情。
“嘿！我说妹夫这是怎么了？赢了龙舟赛，心就飞到自家媳妇儿身上去了？”莫叔白嗓门洪亮，上来就熟稔地一把箍住宋麟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宋麟都晃了一下，语气满是揶揄，“一刻不见锦瑟就急成这样？放心放心，你那媳妇儿是去寻我家的皮猴子时雨去了！那丫头贪玩，定是被普陀寺的热闹绊住了脚，忘了时辰！”
莫云从也含笑踱步过来，手中的白玉酒杯轻晃，姿态依旧温雅从容，带着兄长式的调侃：“宋麟啊，你这也太心急了些。时雨贪玩也不是一两天了，哪次出门不是惹得娘亲担心？锦瑟担心妹妹，去接应一下罢了，能有什么大事？你呀，”他摇摇头，眼中带着理解的“同情”，“怕是被锦瑟管得服服帖帖，离她视线一会儿都不行了吧？放心，这环水殿的门，她认得路回来。”
莫家兄弟的语气轻松自然，眉宇间毫无阴霾，甚至还带着对妹夫“黏人”行为的善意调笑。他们显然真心觉得这只是莫时雨又一次惯常的迟到，锦瑟去寻人也是情理之中，全然没有意识到此刻城西普陀山后可能正在上演的惨剧。他们流露出的，是对宋麟此刻“焦急寻妻”行为的促狭，而非对妹妹境况的担忧。
然而，正是他们这份出自真心的“轻松平常”，以及“锦瑟只是去接个贪玩丫头”的认知，却像一道道无形的绳索，更牢地将心急如焚的宋麟捆在了这虚浮的荣光中心！
看着三哥四哥脸上那纯粹是对他“离不开锦瑟”的打趣笑容，宋麟胸中那股不祥的预感与巨大的焦虑几乎要炸开！他们不知道！他们根本不知道锦瑟那瞬间剧变的脸色意味着什么！
他想嘶吼，想挣脱，想立刻奔向城西！可是面对三哥、四哥这毫无芥蒂的、甚至带着兄弟情谊的阻拦与调笑，他能如何解释？难道大喊“锦瑟脸色恐怖时雨一定出事了”？没有真凭实据，这话只会显得他疑神疑鬼，徒惹人笑！
莫叔白还嫌不够，直接拿过一个大酒樽，哐当放在宋麟面前，满不在乎地拍着他的胸口，哈哈笑道：“来来来！大老爷们儿，怕什么媳妇儿？锦瑟一会儿就带着时雨回来了！今儿你是主角，这魁首的庆功酒，一杯都别想躲！喝了它！让为兄看看，你方才赛场上那股子生猛劲儿去哪了？别叫锦瑟给管得蔫了！”说着就示意侍女赶紧倒酒。
琥珀色的琼浆在精致的琉璃盏中微微荡漾，映着殿内璀璨的灯火，也映出宋麟眼中压抑的惊涛骇浪与深深的无力感。他被莫叔白的铁臂固定住半边身体，周围是不断涌来道贺的人群，耳畔是二哥莫云从不紧不慢的劝解和三哥莫叔白豪迈的劝酒……
一股巨大的窒息感将他淹没。他无法强行突破这由善意与热闹编织的牢笼，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通往黑暗的道路在他面前关闭。而心爱之人，正独自奔向那未知的、令人恐惧的风暴中心！
殿内推杯换盏，欢声如雷。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洋溢着虚假的祥和。而在殿外，沉沉暮色已将长安吞噬。通往普陀后山的小径上，莫锦瑟的坐骑如同离弦的绝望之箭，带着破碎的希望与焚天的怒火，撕裂寂静，刺向那血色的真相！宋麟心中的警兆已然成真，却只能在这欢乐的喧嚣中，承受着无处可逃的灼心煎熬。每一秒的耽搁，都如同凌迟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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