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前厅灯火阑珊，残羹冷炙已被撤下，只余下淡淡的饭菜香气和一丝离愁别绪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荡。母亲窦令仪已抱着小女儿莫晏如回了内宅，六姐莫时雨也跟着去帮忙照看。
东厢书房内，沉香的气息越发浓郁，沉甸甸地压着空气。宫灯柔和的光芒将三人沉默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莫名看着女儿——莫锦瑟那坚定有力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她像一株经历过风雪却愈发挺拔的青竹，笔直地立在书房中央，眼中那簇由信任和责任点燃的火焰，灼灼耀眼，驱散了他心中最后的担忧阴霾。
“好！”莫名颔首，这个“好”字简短却饱含千斤重量，承载着一位父亲的托付与一位主帅的认可。
他端起桌上的冷茶，仰头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汤滑入喉咙，仿佛压下了一丝即将奔赴沙场的燥热与难言的牵挂。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的脚步声和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爹？大姐？你们还在书房吗？”是莫北辰。他似乎按捺不住激动，跑来找父亲和大姐了。
莫名和莫锦瑟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温情与默契。莫锦瑟微微侧身，对着书房门方向提高了些声音：“在呢，小七，进来吧。”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莫北辰探进头来。白日里的兴奋稍稍平复，换上了一种混合着期待、郑重，甚至还有一丝初闻兵事肃杀后产生的微妙紧张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目光在父亲和大姐之间流转，最后落在莫锦瑟身上，带着点难以启齿的犹豫。
“爹，大姐……”少年挠了挠头，脸颊微微泛红，“我……我就是睡不着……想再问问……明儿几时出发呀？我……我的战马‘惊雷’，蹄铁好像磨快了些，要不要现在就叫张伯给它换上新的？还有……”他吞吞吐吐，“大姐给的兵书……我……我刚才看了会儿《孙子》开篇，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感觉……跟以前先生教的不太一样……”他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但更多是被那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责任感所冲击带来的迷茫。他抱着包裹兵书的青布包裹，指节有些用力，显然内心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
莫锦瑟看着他这副既期待又带着点“近乡情怯”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疼惜。她走了过去，并未接他的话，而是自然地伸出手，理了理他微皱的领口，目光温和：“北辰，‘惊雷’的事，有府里专门照料马匹的老兵张伯在，无须你操心，爹自会交代妥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养足精神。战场上，充沛的体力比什么都重要。”她顿了顿，看着少年略带困惑又认真的眼睛，声音柔和而清晰：“至于兵书，你能去读，去思索，很好。‘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此八字重若千钧！这就是大姐今日一定要你带上的缘由。打仗，从来不是游戏。你眼中所见的猎场争锋、校场比武，只是表象。真正的战场，是血肉磨盘，是无数如你这般年纪的儿郎，用血肉之躯筑起的生死界线。”莫锦瑟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凝重感：“《孙子》开篇即点此重，并非吓你，是要你在冲杀之前，先明白你手中刀枪守护的是什么！明白你一个命令下，牵动的是多少父母妻儿的性命！”她轻轻拍了拍莫北辰紧紧抱着包裹的手：“今日看懂了这一层，记住它，再往后读，才能嚼出其中三味。时间还长，不必急于一时。到了军中，跟着爹，看着老兵，将书上的道理和眼前活生生的战阵相对照，慢慢地，许多东西自然就通了。”莫名也走了过来，看着这个第一次即将踏上真正战场、眼中既有锐气又难免稚嫩的儿子，语气难得地温和细致：“锦瑟说得对。急不得。先去歇息。明日卯时初刻，府门集结。铠甲、武器、干粮袋，府里已经备齐，放在你西厢房外间。换上军旅常服睡，省得早起慌神。记住，睡好是今夜顶要紧的头等大事！一切，自有为父安排。”
莫北辰听着大姐和父亲充满力量又体贴入微的话语，心中那份初次直面战争宏大与残酷的忐忑不安，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他感受到的不仅是家人毫无保留的支持，更是一种将他视为真正的战士来引导、托付的郑重。少年脸上的迷茫褪去，重新被坚毅替代。他重重点头：“是！爹！大姐！我这就去睡！明日必早早起来！”他抱紧了兵书，如同抱紧了自己的信念，对着父亲和大姐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脚步稳健地退出了书房，甚至不忘将房门小心地带好。
莫北辰沉稳的脚步声远去，书房内温馨的余韵尚未散尽。莫名靠回圈椅，目光转向一直静立如山的宋麟，深沉的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同于之前的沉重，不再是纯粹的危险警示，而是一种对人性的洞悉与忧虑。
“宋麟，”莫名的声音沉缓而凝重，“方才提到公孙漱玉……她的底细，为父思虑再三，尚有另一面必须与你二人明言。”
宋麟神色一凛，微微颔首：“岳父请讲。”他知道能让莫名如此郑重地再次提及，此人必有更深层的隐秘。
莫名的目光扫过同样凝神聆听的女儿莫锦瑟，眼中闪过一丝对往事的追忆与复杂难言的叹息：“公孙漱玉……其出身，本是清贵名门。”他顿了顿，仿佛揭开一段尘封的、带着血腥与叹息的往事：“其祖父公孙仪，乃是泰和朝两朝元老！清名远播，士林楷模。但此人刚直太过，于泰和帝意欲册立明夫人（即后来的明太后）为后时，力谏抗争，措辞激烈至极！言明夫人出身微寒（暗示商贾之女），不足母仪天下……终致触怒天颜，被……被泰和帝下旨……斩于午门之外！”
莫名的话语带着一股沉重的惋惜。一个敢于直谏的能臣，因立场不同落得身首异处，无论如何都是朝廷的损失与惨剧。“公孙家因此获罪。阖家男丁皆被流放千里，女眷……一律没入官奴籍。”莫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公孙漱玉那时……还是个小姑娘，锦衣玉食的世家千金，一夜之间，便沦为了最为卑贱的官奴！其家眷中……据说有几位女眷不堪受辱，途中便……香消玉殒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宫灯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照在三人的面容上，投下沉重的光影。这段往事，比之前朝余孽的身份更显现实的残酷与冤屈。
莫锦瑟眼中掠过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同情，是感慨命运无常的悲悯。宋麟的眉头也深深蹙起。
莫名继续道，语气转而更为幽深：“然而，此女心智坚韧，远超常人！不仅熬过了官奴之苦，更凭借着早年的教养和过人的心思，竟然……得以被拔擢，进入了深宫禁苑！更为诡异的是……”莫名的眼神锐利起来，带着穿透迷雾般的洞察：“她竟然……一步步……走到了太后的身边！成了她的近侍女官！太后何等精明人物？岂会不知她是公孙仪的孙女？可偏偏……就让她留在了身侧，还颇为重用！”莫名的话语中充满了深沉的疑虑：“一个背负着祖父被泰和帝所杀、家族因太后而崩解的滔天血仇的女子……竟然能在仇人身边隐忍数十年，伺候周到，毫无怨怼之色……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可怕、极其不合情理的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扫视着女儿和女婿：“锦瑟，宋麟，为父并非说公孙漱玉一定会做恶事。但是，一个人，经历了家族倾覆、从云端坠入泥淖、父祖血仇未报……却能在仇人身畔隐忍不发，小心翼翼存活下来，并逐渐握有权柄……”莫名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人性阴暗面的冰冷：“这需要何等深沉的心机！何等恐怖的忍耐力！何等坚冰般包裹内心滔天恨意的伪装？！这绝非一个寻常女子能做到！她心中藏着的执念、算计，只怕早已扭曲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若说她毫无想法、毫无筹谋……只为求个安稳度日？为父……绝不信！”莫名语气斩钉截铁，“她的平静是火山爆发前的死寂！她的恭顺，不过是毒蛇敛息的伪装！这样的人品性情，本身就意味着……深不可测的危险！”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香的烟雾也不再是安宁的象征，反而更像飘忽不定的鬼魅。莫锦瑟和宋麟都被莫名这番基于人性黑暗面的深刻剖析所震动。血海深仇+数十年隐忍+超卓能力+深宫位置=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灾难性源头！这种存在本身，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另外……”莫名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审慎，目光扫过莫锦瑟，“坊间偶有极隐秘的传闻……道是公孙漱玉年幼时，还在公孙家得势之际，似乎与当年东宫……已薨的嘉祯太子……有过一段极其隐秘的……私谊。此事年代久远，真假难辨，且牵扯储君，更是讳莫如深。知晓者早已散落凋零……但这层关系，若真存在，更使她与宫廷的牵扯深重诡秘，难辨深浅。”
真假莫辨的传言，更添一份诡异的光环。
莫名收回追忆的目光，凝视着女儿女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锦瑟，为父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并非要你憎恨她，而是要你明白她根底的复杂！此人绝非池皇后身边一个普通助力的女官那般简单！她的身世是巨大的悲哀，但她的心性，却在悲哀与深宫倾轧中扭曲淬炼成了最阴诡的毒刃！她与深宫的联系，她对太后、对宫廷的复杂心态……甚至可能与某些人物的隐秘瓜葛……都让她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隐藏在暗处的不稳定力量！”“尤其是在当前朝局暗流涌动之时……她与冀王皇甫凌若有勾连……”莫名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那便是毒蛇与豺狼的合谋！其危害，难以估量！”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宫灯下投下巨大的、带着压力感的阴影：“为父将此告知你二人，非为挑起仇怨，只为你等……务必对此人慎之又慎！不可因其遭遇而心生怜悯，更不可因表象而忽略其潜在的凶险！她的心思，绝不是你们能轻易推测的寻常后妃或女官的争斗。她每一步棋，可能都缠绕着过往的恨意与扭曲的执着！”莫名的目光最后落在女儿身上，带着最深的叮嘱：“你在王府‘思过’，远离漩涡中心，或许……这正是暗中观察、揣摩其动向的最佳时机。冀王皇甫凌心思深沉如同墨海，而公孙漱玉……则更像隐在深渊下的毒水泉！两相结合，更需你擦亮眼睛，洞若观火！”
无需再多言，莫锦瑟和宋麟已经完全领悟了这沉甸甸的警告背后，那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与如山岳般的忧虑。“父亲放心，女儿谨记！”莫锦瑟的声音清冽而坚定。“岳父提点，小婿铭记在心！必当万分警惕此人！”宋麟躬身，眼中锐气内敛，却凝练如钢。
东方的天际，那线鱼肚白已逐渐晕染开淡淡的霞光。卯时将近，将军府内开始传来细微的人声马嘶。战鼓将擂，沙场征途即将开启。
而在这暗影浮动的长安帝都，一双锐利如同鹰隼的目光，已悄然穿透了清平县主府那看似宁静的院落，落在了那庭院深处。那是一个由家族血泪、深宫炼狱和未解谜团所铸就的灵魂，她的过去如同一本写满诅咒的卷宗，她的现在则隐藏着足以撕裂现有秩序的狰狞獠牙。平静的表象之下，风暴正在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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