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在死寂中回荡。
夜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却也让人彻底清醒过来。
杨武的大营扎在城西。
远远望去,营地里一片不寻常的喧嚣。
原本该陷入沉睡的营盘此刻灯火通明,无数火把、灯笼晃动着,把营地上空映得一片昏黄。
人影绰绰,不断有士兵从营帐里被叫醒钻出来,睡眼惺忪却又带着紧张,匆匆忙忙地整理甲胄、检查兵器、给战马备鞍。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马粪味和一种大战将临的凝重气息,嘈杂的人声、马嘶声、金属碰撞声混作一团。
石午阳和陈大勇被亲兵径直引到中军帐前。
杨武正背着手站在帐外空地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火光跳跃着映在他疲惫的脸上,眼窝深陷,显然也是刚从睡梦中硬拖起来的,而且心事重重。
“杨总兵!”石午阳大步上前,也顾不上客套,“找到孙可望了?”
他紧紧盯着杨武的脸,想从上面找到确切的答案。
杨武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沙哑:“嗯,巡哨的斥候在西南边,靠近苗疆地界发现踪迹了。人数不多,确实就五百左右。”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
“但麻烦的是,人人有马,脚程极快!看他们窜过去的方向,是奔紫阳江那边去了,这会儿怕是都快到江边了。更糟的是……”
“更糟的是什么?”石午阳心头一紧。
杨武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咱们撒出去的斥候还撞见了绿营的探子!就在同一片地方转悠!”
“鞑子的人?!”石午阳眼睛瞪圆了,一股血直冲脑门,“让跑了?!”
杨武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和懊恼:“人家的马快,斥候小队人少,拼了命也没能截住,眼睁睁看着他们溜了!”
“那还等个屁!”
石午阳一听就急了,一把抓住杨武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对方微微皱眉,
“赶紧点兵追啊!再磨蹭黄花菜都凉了!等他们跟鞑子接上头,天王老子也追不回来了!”
杨武显然也深知事态紧急,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传令!集合!出发!”
急促的号角声撕裂了夜的宁静。
早已准备停当的兵士们,如同被惊醒的蜂群,迅速列队。
石午阳和陈大勇也跟着武冈营,一头扎进墨汁般浓稠的夜色里。
马蹄声如闷雷般滚过沉睡的大地,卷起一路尘土和枯叶。
他们在崎岖的山道上紧赶慢赶,终于在离花桥镇还有约摸二十里地的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里,堪堪堵住了孙可望一行人的去路。
杨武带的兵多,迅速展开,火把连成一片,将前方一小队人马围在了中央。
火光跳跃,映照出对方惊疑不定的面孔和他们座下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刨地的战马。
石午阳勒住马,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对面,一眼就认出了被簇拥在中间那个身着锦袍、神色倨傲的人——正是孙可望!
石午阳的手紧紧攥住了刀柄,恨不得立刻冲上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杨武却没有下令进攻。
他反而深吸一口气,翻身下了马,独自向前走了几步,对着马上的孙可望,竟郑重其事地抱拳行了一礼,朗声道:
“末将杨武,奉朝廷之命,恭迎秦王殿下回驾!殿下乃国之柱石,万望三思!切莫因一时意气,铸成大错,负了朝廷期许,也……也莫让天下人戳脊梁骨啊!”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干涩,透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这一下,不仅石午阳愣住了,连他身后的士兵们也有些骚动。
石午阳只觉得一股子邪火“噌”地窜上头顶,后背瞬间就冒出了一层急汗。
这都什么时候了?
宝庆出来的探子都回报了,还在这儿行礼讲道理?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再看孙可望,端坐马上纹丝不动,对杨武的抱拳行礼视若无睹,仿佛对方只是路边一棵草。
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用马鞭遥遥点了点杨武,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刺耳:“杨武!孤待你不薄!可恨李定国那厮,欺孤太甚!此仇不共戴天!孤意已决,唯有举兵投效清师,方能雪此奇耻大辱!你休要多言!”
这话简直是把“我要当汉奸”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石午阳气得肺都要炸了!
看来洪承畴已经给孙可望吃了定心丸,鞑子接应的队伍就在路上。
可那杨武,也不知是死心眼儿还是咋的,竟然又往前凑了半步,再次抱拳,还想开口:“秦王!晋王他……他或许……”
“杨总兵!”石午阳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策马上前,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急怒而变了调,
“你跟他废什么话?!再说下去,天都要亮了!鞑子的援兵都要到了!快!下令!杀!杀了他们这群叛贼!”
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孙可望,恨不得用目光将其千刀万剐。
杨武被他吼得一震,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他猛地转过身,避开石午阳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憋屈,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一句话:“石老弟……你当我不想动手?可……朝廷有令,严旨在此——只准截回,不准擅杀!伤了他一根汗毛,你我……都吃罪不起啊!”
最后几个字,带着沉重的叹息,飘散在冰冷的夜风里。
石午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深秋的夜风还要冷冽刺骨。
他看着对面孙可望脸上那副有恃无恐、带着讥讽的冷笑,再看看杨武那张写满憋闷和束手束脚的脸,再看看周围那些握着兵器、等待命令却无所适从的士兵……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孙可望那带着怨毒和倨傲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一样,扫过了杨武,最终死死钉在了旁边的石午阳身上。
明明已是丧家之犬、仓皇逃命,此人脸上的狂态却丝毫未减。
他猛地抬起手中的马鞭,那镶着铜饰的鞭梢直直地指向石午阳,声音尖利又充满恨意,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刺耳:
“石午阳!孤在贵阳之时,就该一刀剁了你这个祸害!悔不听忠言,留你到今日!”
石午阳只觉得一股邪火在心里翻腾,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但他可不想跟孙可望浪费口舌!
他看都懒得再看孙可望那张扭曲的脸,猛地扭头,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身边还在犹豫的杨武吼道,声音因为急怒而嘶哑:
“杨总兵!不让杀!那该让抓吧?!他娘的还杵在这儿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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