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奥特·吴关闭了第十七封未读邮件。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张素来从容、带着学者儒雅的面孔此刻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欧洲那篇报道的影响力超出了他的预期——不,超出了“常规学术争议”的范畴。这不是同行评议中的质疑,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指向他职业生涯根基的定点清除。
他的私人助理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咖啡:“吴教授,大学伦理委员会刚才发来邮件,希望您能在下周的例会前,就‘外部咨询服务与利益冲突规避机制’提交一份说明。”
“知道了。”埃利奥特·吴的声音平稳,但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泄露了内心的焦灼。他端起咖啡,没喝,又放下。“帮我联系汉斯。”
半小时后,加密视频通话接通。屏幕那头是瑞士一座雪山脚下的木屋书房,壁炉里燃着真正的柴火。汉斯·格鲁伯,远帆信托的特别顾问,也是埃利奥特·吴与诺亚资本之间那道最关键的“绝缘层”。
“汉斯,情况在恶化。”埃利奥特·吴开门见山,“那篇文章不是偶然。我查过了,发表前两周,网站编辑部收到过三份匿名材料,都指向诺亚‘曙光’项目在东南亚的临床数据问题——虽然材料做了脱敏处理,但切口太精准了。”
汉斯年约六十,银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蓝眼睛平静无波:“埃利奥特,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你该明白一个道理:压力是双向的。他们施加压力,也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和意图。”
“他们的意图很明显——要把我从‘伦理顾问’变成‘犯罪帮凶’。”埃利奥特·吴压抑着怒气,“一旦这个标签贴上,我在学术界、在国际组织中的所有信用都会崩塌。到时候,不仅诺亚的项目会受影响,你们通过我搭建的其他‘通道’也会被审查。”
“所以你需要反击,而不是防御。”汉斯的声音像雪山融水,冷而清晰,“我看了那篇文章,它聪明,但也有弱点:它所有的指控都建立在‘关联性’和‘合理怀疑’上,没有一件确凿的、能把你和具体非法行为直接挂钩的证据。这说明什么?”
埃利奥特·吴眼神微动:“说明他们手里还没有铁证。”
“或者有,但不敢拿出来——因为来源有问题,或者一旦拿出来就会暴露他们自己的非法调查行为。”汉斯微微前倾,“埃利奥特,你是伦理学家,最擅长的不就是界定规则的边界吗?现在,规则站在你这边。学术争议、咨询服务的灰色地带,这些最多让你名声受损,但伤不了根本。真正能让你进监狱的,是‘灯塔’,是那些‘材料’的来源。”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所以,你的反击方向不应该是辩解自己有多清白,而是质疑攻击者的动机和手段。找几家关系好的媒体,发几篇分析文章,主题可以是……嗯,‘跨国商业竞争中的舆论抹黑新战术:以伦理指控为武器的资本博弈’。把你塑造成商业暗战的受害者,把水搅浑。”
埃利奥特·吴的眉头舒展开来,但很快又皱起:“但如果他们真有‘灯塔’的证据……”
“那你就必须确保,那些证据永远无法和你建立合法关联。”汉斯的声音压低,“‘灯塔’的安防系统是‘军工厂’的手笔,理论上无懈可击。但人总是弱点。我听说,最近有一条‘小鱼’不太安分?”
埃利奥特·吴眼神一凛:“许婕。”
“那个逃出去的工程师。”汉斯点头,“她还活着,而且在说话。这就是漏洞。埃利奥特,堵住漏洞的方法有两种:一是把鱼抓回来,二是证明鱼说的话都是疯话。”
通话结束。埃利奥特·吴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许久未动。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一片璀璨,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影。
他最终拿起另一部加密手机,发出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启动‘净化协议’第二预案。目标:东海。重点:确认‘鱼’的状态,必要时实施‘噪音覆盖’。”
信息发出后,他删除了记录,然后打开电脑,开始起草那篇将自己塑造成“受害者”的文章纲要。
炉火已经烧到脚边,那么,就把整片森林都点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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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安全点,晚上九点。
苏晴推开许婕房间的门时,发现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靠在床头发呆,而是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下,手指正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什么。
“许婕?”苏晴轻声唤道,端着热牛奶走近。
许婕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睛比前几日清明了许多,但深处仍有挥之不去的迷雾。“苏晴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刚刚……想起了一些事。”
苏晴在她身边坐下,没有催促,只是把牛奶推到她手边。
“是关于‘灯塔’里……那些屏幕上的数据。”许婕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动,像是在描摹记忆中的画面,“有一个界面,显示的是专利编号和……授权状态。我看到了我的编号,Ght-2021-0783。”
苏晴的心猛地一紧。那是许婕被侵占的“靶向神经修复材料”的核心专利编号。
“那个界面,除了我的编号,还有很多其他的。”许婕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努力打捞沉在深海的碎片,“但它们的状态不一样。有的是‘已授权-商业应用’,有的是‘待评估’,还有几个……是‘争议中-法律冻结’。”
她转过头,看向苏晴:“其中一个‘争议中’的编号,我认得。是我大学同学的,她研究的是生物相容性涂层,毕业前跟我说过专利被一家公司‘买断’了,后来就没了消息。”
苏晴立刻意识到这个信息的重要性:“你能想起那个编号吗?或者你同学的名字?”
许婕闭上眼睛,眉头紧皱,呼吸变得有些不稳。苏晴握住她的手:“不急,慢慢想。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几分钟后,许婕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编号……好像是bSc-2020-1126。名字……叫林薇。她当时很高兴,说专利卖了八十万,可以给妈妈治病了。”
苏晴快速记下。如果“灯塔”的系统里记录了其他被侵占专利的信息,并且标注了“争议中”,那就意味着——这些专利的原始持有人可能遭遇了相似的不幸,而诺亚资本的系统在追踪这些“争议”,这本身就是系统性犯罪的重要证据。
“还有……”许婕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明显的颤抖,“我还看到过一个日志记录……关于‘材料适配性强制测试’。里面提到了我男朋友的名字……和他的……生命体征数据。最后一行是:‘适配失败,清除程序完成’。”
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但没有崩溃,只是紧紧攥着苏晴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们把他……当成一个测试品。就像测试一块材料的耐压强度一样。”
苏晴将她轻轻拥住,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许婕,你记住,”她的声音坚定而清晰,“这些记忆不是你的枷锁,是他们的罪证。你每想起一点,我们就离真相更近一步,离让那些人付出代价更近一步。”
许婕在她怀里慢慢平静下来,良久,轻声说:“我想看看我专利的完整文件……可以吗?我想知道,他们到底拿我的东西做了什么。”
“好。”苏晴点头,“明天我让林晓整理一份给你。但你要答应我,慢慢来,不要勉强自己。”
“嗯。”许婕靠在苏晴肩上,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苏晴姐,我会好起来的。为了他,也为了所有被他们当成‘材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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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程日星的屏幕上跳出了一条红色警报。
他正在尝试渗透那个马尼拉律师的办公网络,但此刻警报显示,东海法律中心的数据核心遭到了异常流量冲击。
不是普通的ddoS攻击,而是更精巧的、模仿正常查询的渗透尝试。攻击源分布在十七个国家的代理服务器,手法专业,目标明确:试图接触加密分区内的案件资料库。
“‘军工厂’出手了?”程日星低声自语,手指飞掠启动应急协议。
攻击持续了十一分钟,然后突然停止。防御系统成功拦截,但程日星在攻击流量中捕捉到了一段特殊特征码——与三个月前“八哥”组织使用的某个恶意软件有70%的相似度,但另外30%更新颖、更隐蔽。
他把特征码发给周晓芸。五分钟后,回复来了:
“匹配度不高,但攻击模式有共同点:都喜欢用‘正常业务流量’做掩护。另外,我在攻击流量里发现了‘测试包’——他们可能不是真要突破,而是在试探我们的防御强度和响应模式。”
“试探我们?”程日星皱眉,“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评估威胁等级,也可能……”周晓芸顿了顿,“是在为更大的行动做侦察。”
程日星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逐渐恢复正常的流量图。炉火已经烧旺,现在,连隐藏在暗处的铸剑师,也开始投来审视的目光。
他给余年发了简短汇报,然后重新投入对马尼拉律师网络的渗透。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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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余年独自站在综合指挥室的大屏幕前。
屏幕上,代表不同战线的光点闪烁。苏晴刚刚发来许婕回忆的新线索——关于“灯塔”系统中其他被侵占专利的记录,以及那个名叫林薇的可能受害者。
这是一个关键的突破口。如果能够找到其他类似的受害者,串联起诺亚资本系统性的“专利侵占-人体试验”链条,那么针对埃利奥特·吴的“伦理外包”指控,就能升级为有组织的、跨国性的重罪指控。
他调出埃利奥特·吴最新的公开行程:下周四,新加坡,“生物科技投资与伦理治理”高峰论坛。届时,全球的资本代表、科学家、政策制定者都将出席。
余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不需要让许婕冒险——她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战斗,用自己的记忆重建证据链。而他要做的,是为这些证据搭建一个无法被忽视的舞台。
他坐回控制台,开始起草新的行动计划纲要。
标题是:“专利之血——国际论坛曝光方案”。
第一步:通过许婕回忆的线索,全力寻找其他可能受害者,比如像林薇这些人,收集证词,串联案件。
第二步:利用程日星和周晓芸的技术能力,尝试从“灯塔”可能的外部备份或关联系统中,获取更多专利侵占的直接证据。
第三步:在新加坡论坛上,通过合法渠道,如参与论坛的盟友学者、国际媒体,将诺亚资本“以专利侵占为起点,以人体试验为终点”的犯罪模式公之于众。
第四步:同步启动对埃利奥特·吴及其背后资本网络的跨国法律行动,将舆论压力转化为实质性的司法调查。
炉火已旺,现在需要的不是盲目添柴,而是精准控火——让火焰照亮最黑暗的角落,让所有人都看见那里有什么。
窗外,东海渐渐沉入最深的夜。但法律中心顶楼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
炉火纯青时,真相将无处遁形。
而所有被掠夺的、被伤害的、被沉默的,终将在光中找回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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