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里原本浮着一层暖融融的米香,混着草药的苦味,还有伤兵们低低的交谈和舒气声。
那断了肋骨的老卒,侧着身,像捧着一碗宝贝似的,小口小口地啜。
每咽一口,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就跟着抽紧一下,绷带下的肋骨怕是又蹭着了,可他咧开的嘴角就没放下过,浑浊的眼睛弯成了两条缝:
“宁元帅熬的粥,就是不一样,比俺家那婆娘熬的,还养人哩。”
旁边的年轻新兵缺了颗门牙,笑起来漏风,也跟着用力点头。
他捧起碗,咕咚就是一大口,甜丝丝的暖流滑下喉咙。
可紧接着,那甜味底下,却翻上来一丝古怪的涩,不多,就一点,像是什么陈年的、没晒透的苦叶子,不小心混进了糖罐子。
他咂了咂嘴,没多想,兴许是这北境的米,就这个味儿?
又埋头喝了两口。
碗是粗陶的,捧在手心里,本该越来越暖。
可不知怎的,指尖却慢慢有些不对劲。
先是觉得有点木,接着,那木木的感觉顺着指节爬上来,指头肚儿泛出一种淡淡的、不大好看的青灰色,不像冻的,倒像是……
沾了什么不干净的灰,又像是北境清晨,凝在枯草上的那层要化不化的薄霜。
他心下嘀咕,试着悄悄提了一口灵气,想暖暖手。
往日那暖流该顺着经脉游走才是,可这回,气刚沉到小腹丹田那儿,就猛地一滞,像一脚踩进了深秋沼泽里,黏稠,拔不动腿。
灵气在那儿打了个旋儿,怎么也上不来,连带着指尖那点残留的知觉,都跟着迟钝了。
“怪了……”
他小小声嘟囔,下意识甩了甩手腕,好像能把这不对劲甩脱似的。
一抬头,却瞧见对面刚才还笑眯了眼的老卒,这会儿也收了笑,眉头拧着,那只没受伤的手正悄悄按在肋下的绷带上,喝粥的动作,一下,一下,慢得像是刻意数着米粒。
帐子里不知何时静了许多。
原先那满足的叹息声、碗勺碰撞的脆响,都低了下去。
角落里,一个胳膊缠满绷带的精壮汉子,喝到半碗,忽然把碗往膝头一顿,空出来的右手,指节用力掐住了自己的左手虎口。
他盯着那块皮肤——
青灰色非但没褪,反而更明显了些。
他不信邪,又暗暗催动灵力,那微薄的气感在经脉里虚弱地转了小半圈,便如泼在滚烫沙地上的水,嗤啦一下,散得无影无踪。
他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扫四周,心里咯噔一声:
有好几个弟兄,都或明或暗地调整着坐姿,眉心蹙起,脸上那点因热粥而泛起的红润,正被一种不易察觉的青白取代。
可没人说话。
谁也不想先开这个口。
这粥是宁元帅亲自叮嘱熬的,是谢姑娘一勺一勺盛到碗里的。
那热气和甜香做不得假,这份心意更做不得假。
怎么能疑心?
怎么敢疑心?
也许……只是伤后体虚?
或是北境寒气侵了骨?
粥还是温热的,白气袅袅,扑在脸上,有一种近乎温柔的熨帖。
可这份暖,却怎么也探不进四肢百骸的深处。
经脉里那股子莫名的滞涩感,非但没散,反而像活了过来,成了一条冰凉细滑的小蛇,悄无声息地游走,不啃不咬,只是所过之处,留下一片令人心头发毛的麻木与凝滞。
他们都不知道,也不会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谢归雁袖中藏着“牵机引”的药瓶,指尖冰凉。
她听得帐外宁无尘那句低沉的嘱咐——
“别牵连伤兵。”
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针,猛地扎进她紧绷的心神里。
手腕那一颤,极细微,却让本不该撒入大锅的药末,偏了几分。
减了分量,却又未全然避开。
于是,这致命的毒,便如最狡诈的鬼魅,化入甜香的粥糜,成了藏在蜜糖里的细针,不立时见血封喉,只悄然潜行,开始一丝丝侵蚀骨脉。
帐口的毡帘缝隙里,漏进一缕偏移的日头,正巧照在一个年轻伤兵搁在膝头的手上。
那泛着青灰的指节,在阳光下被照得几乎透明,颜色似乎淡了些许。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皮肉下的滞涩与渐生的寒意,丝毫未减。
他低着头,看着碗里剩下的半碗粥,稠厚的米油缓缓滑动,光泽诱人,甜香依旧往鼻子里钻。
可他却忽然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再也提不起一点食欲。
恰在此时,帐外传来了伙夫粗哑的吆喝:
“药煎好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顺势将碗往旁边一搁,哑着嗓子应了声:
“来了!”
撑着地想站起来。刚一动,腰侧某条经脉猛地一抽,像被无形的线勒紧了。
他牙关一咬,把一声闷哼咽回肚里,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踉跄转身时,目光不经意瞥向帐外——
一抹素色的衣裙影子,正安静地从帐边走过,是谢姑娘。
裙裾拂过地面沾着霜尘的枯草,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声响,干净得如同天上舒卷的云。
谁也看不见,那素袖之中,她藏起的那只手,指尖是如何掐进掌心,又是如何,抑制不住地微微战栗,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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