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和王念,像两株从水泥裂缝里挤出来的野草,根缠在一起,在孤儿院那堵灰扑扑的高墙下长大。
记忆里没有父母这个词的温度,只有对方手心因为冬天洗太多衣服而裂开的口子,和互相呵着气暖手的触感。
他们聪明。
破旧图书室里仅存的几本字典和百科,被他们翻得起了毛边。
他们用捡来的粉笔头,在废弃的黑板上写写画画,王念学电路图,穗安认草药名。
他们坚韧。
挨饿受冻是常事,被大孩子抢走仅有的糖果,被不耐烦的护工责骂,他们都低着头,肩膀挨着肩膀,默默忍过去。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诅咒如影随形,越是努力想活得好一点,苦难就越是变本加厉。
一起长大的同伴,有的被领养,有的早早出去便没了音讯,只有他们两个,像是被遗忘在这角落,互相舔舐伤口,也互相成为对方的脊梁。
王念总说穗安是他的命。
这话不假。
穗安十五岁那年,不明原因的高烧后,肾脏出了问题。
浮肿,乏力,脸色一天比一天灰败。
治疗是奢望,维持都艰难。
王念打零工,捡废品,偷学过厨师在菜市场捡剩叶,想尽办法弄来一点点有营养的东西,自己饿得眼冒金星,也要看着穗安吃下去。
医生说,这样下去不行。
王念卷起袖子:“用我的。”
手术是在一家条件简陋的私人小医院做的。
主刀的医生据说有“门路”,价格“公道”。
王念签了无数张他看不懂的同意书,把两人攒了多年、原本计划租个小房子的钱全填了进去,还欠了一笔债。
手术室的门关上时,他躺在病床上,心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祈求:让她好起来,怎样都行。
穗安确实从昏迷中醒来,排异反应似乎也不剧烈。
但很快,新的问题出现了。
她依然虚弱,伤口愈合缓慢,时常感染,精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那家医院和那个医生,再也联系不上。
王念辗转打听,只得到一个模糊的消息:手术可能不太“干净”,用的某些东西或技术有问题。
他跑去医院旧址,那里已经换了招牌。
他找到据说知情的人,被人推搡出来,拳头和辱骂雨点般落下。
“穷鬼还想讨说法?”
“命捡回来就不错了!”
他鼻青脸肿地回到他们租住的、潮湿的地下室,穗安正扶着墙,想给自己倒杯水。
水壶掉在地上,碎了。
她看着他脸上的伤,什么也没问,只是慢慢走过去,用冰凉的手指碰了碰他淤血的嘴角。
王念把脸埋在她瘦弱的肩头,肩膀剧烈地耸动,没有声音。
从那天起,穗安开始给王念写信。
她说:“阿念,我可能陪不了你太久了。你答应我,以后每个月给我回一封信,告诉我你吃了什么,看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人,天是蓝的还是灰的。
就当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王念平静地点头。
就在穗安写信的笔迹越来越淡时,一种无法解释的“沉睡病”开始出现。
患者毫无征兆地陷入深度昏迷,生命体征微弱但持续,如同进入无法唤醒的冬眠。
没有传染规律,没有有效治疗手段,恐慌像无形的瘟疫蔓延。
短短半年,街上的行人少了一半,城市逐渐失去声音,只剩下无法安眠的幸存者和遍地沉睡的躯壳。
死亡以另一种形式,吞噬着世界。
穗安靠在床上,窗外的世界一天比一天寂静。
她能清晰感到生命在自己体内流逝的速度,比往常更快了。
这天,王念回来得比平时早。
他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彩,眼睛亮得吓人,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虚浮。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玻璃管,约手指粗细,里面荡漾着一种晶莹剔透的、仿佛有生命在流动的蓝色液体。
“安安,”他声音很轻,带着温柔,把金属管放在她枯瘦的掌心,“你看,我找到了一个办法。”
穗安的手抖了一下,冰冷的触感激起一阵心悸。
“只要你,”王念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只要你现在,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倒掉,随便倒在哪里都好。”
他凑近她,气息喷在她耳边,声音像梦呓,“然后,这个世界上剩下的那些人,
那些还醒着的、吵吵闹闹的、欺负过我们或者冷眼旁观的人,就都会像得了沉睡病一样,永远睡过去。
再也不会醒来。”
他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脸上绽放出一个异常温柔的笑容:“这样,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好不好?
这个糟糕的世界,就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再也没有那些讨厌的声音了。
就我们俩,安安静静的。”
穗安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轻巧的试管。
她抬起眼,看着王念眼中那片炽热而疯狂的温柔,喉咙发紧:“可我……我就要死了啊,阿念。到时候,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王念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甚至更加灿烂,他伸手,轻轻抚过她消瘦的脸颊:“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呀。我们一起去死,让这个世界……给我们陪葬。
这不是很浪漫吗?再也没有痛苦,再也没有分离。”
“不……”穗安艰难地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大多数人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只是活着而已……”
“好人?”
王念嗤笑一声,“安安,你见过好人吗?
在孤儿院?在医院?在街上?
反正我没见过。
这个世界,从根子上就烂透了,它只配给我们陪葬。”
他伸手,将她连同那管药剂一起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别怕,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会好的。”
穗安靠在他怀里,身体冰冷。
欺负他们的人的脸孔在脑中闪回,那些恶意、嘲笑、践踏……是的,这个世界糟透了。
也许毁了也好。
握着试管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摔了它。
就在这时,脑海里却突兀地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
孤儿院里那个总把自己的馒头掰一半给更小孩子、后来病死了的沉默男孩;
护工里那个曾偷偷塞给她一双过冬袜子的阿姨,虽然只做过那一次;还有爱钻自己被窝的那只瘸腿猫……
算了。
没有好人,也有可怜人,像他们一样,只是挣扎着想活下去的可怜人。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手指微微松动的刹那,王念似乎察觉了她的犹豫。
他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躁的狠厉。“你下不了手?我来!”
他猛地伸手,要去夺那管药剂。
“不!”穗安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却做出了连她自己都未及反应的动作,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里面所有的蓝色液体,倒入了口中。
一股无法形容的、极致的冰冷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没有味道,只有一种万物归寂般的虚无感。
“安安——!!!”王念的嘶吼破碎变形。
世界,开始碎裂。
不是轰鸣倒塌,而是像一面巨大的、布满污垢的镜子,从边缘开始,悄无声息地崩解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剥落,消散。
光线扭曲,色彩逸散,声音被抽离。
她看不见王念了,看不见房间,看不见窗外死寂的世界,只有无边无际的、正在化为虚无的黑暗。
在意识被最后的冰冷吞没前,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喃喃道:
“虽然……这个世界不好……”
“可不知怎么……我还是爱着这个世界……”
“可能……这个世界……有你吧……”
碎裂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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