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粘稠的，裹着铁锈和机油凝固后的酸腐气味。
林一睁开眼的瞬间，意识像一块被强行从模具中剥离的生铁，带着撕裂的钝痛和空白。
没有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恰恰相反，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片尖锐的碎片扎在意识的边缘：
冰冷星辰燃烧的残像、某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金属结构崩解时的无声轰鸣、还有……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
他躺在一张铺着脏污帆布的工作台上，身下金属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渗进骨骼。
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处破损的彩钢屋顶，
几道裂缝里漏下昏黄的光，光柱中尘埃缓慢旋转。
空气里有浓重的铁锈味、汽油挥发后的刺鼻气息，以及某种更深的、难以形容的腐败甜腥。
他坐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出奇地流畅有力。
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掌宽大，指节分明，皮肤上有细密的旧伤痕和一层薄茧，
但整体干净，没有长期营养不良的痕迹。这不是一双流浪汉或长期挣扎求生的手。
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耐磨工装，沾着油污，但还算完整。
腰间挂着一个空置的工具包。身旁的工作台上，除了他刚躺过的位置，还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约巴掌大小的扁平装置，呈哑光黑色，边缘圆润。
正面是一块占据大半面积的深色屏幕，此刻黯淡无光。背面是某种散热结构和接口。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材质与这个破败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件来自未来的遗物。
林一下意识地将它拿起。触感冰凉光滑，重量恰到好处。
几乎是同时，屏幕边缘亮起一圈极细微的幽蓝色光晕。
“生物特征识别通过。认知接口初始化。您好，指挥官。
我是您的战术辅助单元，您可以称我为‘小智’。”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并非听觉接收到的声波，
而是清晰、冷静、略带电子质感的意念流。没有情绪的起伏，只有绝对的陈述。
林一的手猛地收紧，瞳孔微微收缩。他没有慌乱，
一种更深层的、仿佛烙印在骨髓里的冷静遏制了本能的惊骇。他“注视”着手中的装置。
“小智？”他尝试在意识中回应。
“指令确认。我在。”意念流平稳回复，
“检测到指挥官生命体征平稳，轻度脱水，轻微电解质失衡。
建议优先补充水分。当前环境威胁指数：中等。建议立即移动至更隐蔽位置。”
威胁？林一抬起头，目光扫视四周。
这是一个废弃的汽车修理厂，面积不小，但已破败不堪。
四处散落着生锈的工具、拆散的零件、倾覆的油桶。
几辆汽车的骨架瘫在维修槽里，轮胎干瘪，车窗破碎。
墙壁上喷溅着早已发黑的不明污渍，还有几行模糊的涂鸦。
光线主要来自屋顶的裂缝和高处几扇积满灰尘的气窗，让室内大部分区域沉在昏暗中。
空气中那股腐败的甜腥味似乎更浓了些。
林一从工作台上滑下，落地无声。身体协调得惊人，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被精确计算过无数次。
他快速扫视，在工作台下的角落里发现一个半满的塑料水桶，桶壁内缘附着滑腻的藻类。
他没有犹豫，撕下一截相对干净的袖口布料，简单过滤后，仰头喝了几口。
水有股淡淡的铁锈和尘土味，但足以缓解喉咙的焦渴。
“小智，报告当前位置、时间，以及……我的身份。”
他一边低声说，一边从工具台上抓起一把沉重的活动扳手，掂了掂分量，
又捡起一根半米长的撬棍。扳手别在后腰，撬棍握在手中。
“位置：根据最后接收的民用信号塔残存标识，推测为原‘东区第七快速维修中心’。精确坐标已丢失。
时间：本地恒星周期，标准计时系统已失效，根据光照角度及天体粗略定位，
推测为灾变发生后第371至405个行星自转周期区间。
您的身份：权限不足，无法访问核心档案。
基础标识：林一。关联权限等级：高。其余数据受损或加密。”
灾变？林一捕捉到这个词。记忆的空白处传来隐痛。
他甩甩头，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修理厂内部结构复杂，堆积的废弃物形成了许多视线死角。
那股甜腥味……似乎是从右侧一排废弃的维修隔间方向传来的。
他压低身形，脚步轻捷得像猫，向隔间方向移动。
小智的屏幕微微亮起，一个简略的雷达扫描图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浮现在屏幕上方，只有林一能看清。
扫描图显示附近有几个微弱的生命热源信号，在隔间深处徘徊，移动模式混乱。
随着靠近，一种低沉的、仿佛湿皮革摩擦的“嘶啦”声隐隐传来，间或夹杂着液体滴落的“啪嗒”声。
林一贴在隔间入口旁的金属隔断后，屏息凝神，缓缓侧头望去。
隔间里堆满了报废的轮胎和杂物。而在杂物堆旁，有一个东西正在缓慢地“蠕动”。
那东西有着大致的人形轮廓，但姿态扭曲佝偻。
皮肤（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绿色，
表面覆盖着黏腻的分泌物和疑似苔藓的增生组织。
它的手臂异常瘦长，指尖延伸出暗黄色的、角质般的尖刺。
头颅低垂，看不清面容，只有稀疏的、沾满污垢的毛发贴在头皮上。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后背——肩胛骨位置高高隆起，
形成两个不断渗出暗黄色脓液的鼓包，随着它的动作微微颤动。
那股甜腥的腐败气味正是来源于此。
它似乎正在用那尖利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抓挠着地面上一块干涸的深色污渍，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畸变体。这个词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林一脑海，伴随着一丝冰冷的厌恶和……熟悉感？
仿佛他曾无数次面对过类似或更可怕的东西。
“检测到敌对生命体。能量特征：低。威胁评估：低级。
生理结构分析：存在严重基因表达错误与规则污染痕迹。
建议处理方式：物理摧毁核心或神经系统。”
小智的意念流平静地汇报，同时在扫描图上高亮标记出那怪物的头部和胸口位置。
就在这时，那畸变体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抓挠的动作停了下来。
它那颗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违反人体工学的僵硬姿态，向林一藏身的方向转来。
林一看清了它的脸——五官的位置还在，但眼睛只剩下两个浑浊的、没有瞳孔的灰白凸起。
嘴巴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发黑的牙齿，
一条紫黑色的、分叉的舌头无力地耷拉在外面。
它的“视线”没有焦点，但显然捕捉到了林一的存在。
“嘶……咯……”它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
佝偻的身体猛地绷直，后背的鼓包剧烈收缩，喷出一小股脓液。
下一刻，它以与其笨拙外表不符的迅捷，四肢着地，
像一只畸形的野兽般扑了过来！带起一阵浓郁的恶风。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在林一意识到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动了。
侧身，拧腰，手中的撬棍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避开怪物抓来的利爪，
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狠狠刺入它张开的下颌，穿透软腭，直贯颅腔！
“噗嗤！”
令人牙酸的骨裂和软组织穿透声响起。怪物的扑击戛然而止，
冲势带着它的身体撞在旁边的轮胎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它抽搐了两下，灰白的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盯着林一，然后彻底黯淡下去，瘫软不动。
暗红发黑、夹杂着黄色脓液的粘稠液体从口鼻和撬棍刺入处汩汩流出。
林一松开撬棍，后退半步，避开飞溅的污血。他的呼吸甚至没有变得急促，心跳平稳。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流畅、精准、高效得近乎残酷。
仿佛他刚才做的不是击杀一个怪物，而是完成了一个重复过千百遍的简单流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地上迅速失去生命迹象的畸变体。
陌生而强大的身体掌控力，对杀戮近乎本能的熟练，对眼前恐怖景象异乎寻常的冷静……
以及脑海中那片令人不安的、充斥着星辰与毁灭记忆碎片的空白。
“威胁清除。未检测到其他立即性敌对目标。
指挥官，您的格斗效率超出本型号辅助单元的基础行为模型预测值37.8%。数据已记录。”小智的声音依旧平稳。
林一没有回应。他蹲下身，用脚将怪物的尸体拨开一些，仔细观察。
畸变、污染、非自然的增生……小智提到的“规则污染”是什么？
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是谁？
为什么拥有这样的身手，却丢失了几乎所有的记忆？
这个自称“小智”的高科技设备又从何而来？
问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他强迫自己将其暂时压下。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封闭的修理厂，找到更安全的地方，获取食物、水，以及……情报。
他迅速搜索了隔间和附近区域，在一个工具箱里找到几包过期的但密封完好的压缩饼干，
另外还有两瓶未开封的纯净水（瓶身布满灰尘，但水质清澈）。
还在一个上锁的柜子里（被他用蛮力撬开）发现一把保养状况尚可的消防斧、
一捆尼龙绳、几个打火机、一支手电筒（电量微弱）和一张皱巴巴的、部分区域被污渍覆盖的本地旧地图。
他将有用的物资装进一个找到的登山包，将消防斧挂在背包侧面的挂带上，手电和打火机收入衣袋。
那张旧地图被他小心摊开在工作台上，借着小智屏幕散发的微光查看。
地图上，“东区第七快速维修中心”被标注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的位置。
向东大约十公里，有一个名叫“灰鼠镇”的聚居点标记。
向西则是大片未标注的荒野和丘陵。地图边缘有手写的注释，字迹潦草：
“静默日后，东边镇子还有人，但小心‘乌鸦’和‘铁匠’。西边……别去，有东西。”
静默日。乌鸦。铁匠。又一个需要破解的名词。
“小智，能分析这张地图的信息，并提供最佳行动建议吗？”林一在意识中询问。
“地图数据已扫描录入。基于威胁分布模型、
资源稀缺性模型及指挥官当前状态分析，建议向东前往标记为‘灰鼠镇’的聚居点。
概率分析：获取基础补给与情报的可能性为68.3%；遭遇敌对势力冲突的可能性为41.7%。
向西进入未探索区域风险过高。留在此地，资源耗尽风险每日递增15%以上。”
“明白了。”林一将地图折好收起。东边，灰鼠镇。
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苏醒之地——昏暗、破败、充满死亡气息。
然后，他背好行囊，握紧撬棍（从怪物头上费力拔出并简单擦拭），
将小智装置放入内侧衣袋，确保能随时触碰和查看。
推开修理厂那扇半边倒塌、卡住的金属卷帘门，
更刺眼的光线和一股混杂着尘土、腐朽与某种淡淡电离空气味道的风涌了进来。
门外是一条荒废的公路，沥青路面龟裂，缝隙中长出枯黄的杂草。
两侧是歪斜的路灯杆和废弃的车辆残骸，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天空是浑浊的灰黄色，云层低垂，阳光有气无力地穿透下来。
远处，隐约可见一些低矮建筑的轮廓，同样寂静无声。
一个完全陌生的、死寂的、危机四伏的世界。
林一站在门口，眯起眼适应光线。记忆的迷雾依然厚重，
但身体里涌动的力量和对危险的直觉是真实的。
手中的撬棍冰冷沉重，衣袋里的小智屏幕微光闪烁。
他没有回头，迈步走进了那片灰黄色的、充满锈蚀与未知的天光之下。
第一步，活下去。第二步，找到答案。
无论答案是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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