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苑的天空，被血色染成了诡异的黄昏。
战场，已经不能称之为战场了，那是一座巨大的人间炼狱。疲惫，是此刻唯一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情绪。无论是进攻的西魏士兵，还是防守的东魏士卒，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迟缓而机械，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格挡，都仿佛要耗尽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
他们只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在进行着最后的搏杀。
陈兴站在摇摇欲坠的望楼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感觉自己的肺就像一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子血腥味。他眼睁睁地看着萧然率领的黑甲铁骑，像一把无情的剔骨刀，在他苦心经营的防线上，肆意切割。
“妈的，这帮疯子……”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宇文泰这是在用他西魏最精锐的家底，来跟他赌命！赌的就是他陈兴先撑不住，赌的就是东魏这帮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先一步崩溃。
而现在看来，宇文泰似乎要赌赢了。
胜利的天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西魏那一方倾斜。
西魏士兵们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那是一种比任何美酒和女人都能让他们疯狂的兴奋剂。他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榨干身体的最后一丝潜能，攻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狂暴。
反观东魏这边，士气已经跌落到了冰点。防线被突破，精锐被切割，中军帅旗摇摇欲坠，这一切都像是一块块巨石，压在每个士兵的心头。绝望，如同瘟疫一般，在军中蔓延。
“将军……我们……我们顶不住了……”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到陈兴脚下，带着哭腔喊道，“斛律将军的左翼……快散了！中军……中军也快被冲散了！”
陈兴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怎么办？他手里的预备队已经全部填了进去，他已经把能打的牌，全都打光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等待那最终的审判。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认为东魏大势已去之际，一个苍老但异常洪亮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混乱的战场后方炸响。
“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我高欢还没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魏大丞相，渤海王高欢，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竟然亲自来到了阵前！
他已经年近半百，两鬓斑白，但此刻，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和颓丧，只有如钢铁般坚毅的决绝！他一把推开想要护着他的亲卫，从地上捡起一面被鲜血浸透、破烂不堪的东魏军旗，用尽全身力气，将它重新插在了帅台之上！
“兄弟们！”高欢的声音，通过真气的灌注，响彻了整个战场，“看看你们的周围！是你们的袍泽兄弟！看看你们的身后！是你们的妻儿老小，是我们的家园！”
他伸出手指，指向对面气焰嚣张的西魏大军，声嘶力竭地吼道：“那帮关中饿狼，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抢光我们的粮食，烧光我们的房子，蹂躏我们的妻女！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高欢今天就站在这里！与诸君同生共死！想活命的，就拿起你们的刀，跟着我，杀出一条血路来！想当亡国奴的，现在就可以放下武器，跪地求饶！看看宇文泰会不会赏你们一口狗饭吃！”
高欢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指苍天，状若疯魔：“东魏的儿郎们！我们不能输！我们输不起！为了我们的家园，为了我们的荣耀，随我——拼了！！”
“拼了！！”
“拼了！！”
“大丞相万岁！！”
这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狂热，瞬间点燃了所有东魏士兵心中的火焰。
那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的最后怒吼！那是小人物在命运面前，不甘屈服的最后挣扎！
高欢，这个权倾朝野的枭雄，在最关键的时刻，放下了他所有的身段和算计，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唤醒了这支军队最后的血性。
“杀啊——！”
原本已经濒临崩溃的东魏军阵，竟然奇迹般地重新稳固了下来。士兵们通红着双眼，发了疯似的向着西魏军反扑过去。他们不再是单纯地防守，而是以命搏命！你砍我一刀，我临死前也要在你身上捅个窟窿！
陈兴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心中巨震。他第一次，对高欢这个乱世枭雄，产生了一丝由衷的敬佩。
但他没有时间感慨。
“快！传我将令！”陈兴的大脑在瞬间恢复了高速运转，“命令各部，收缩阵型，以大王帅旗为中心，结圆阵！弓弩手居中，长矛手在外，层层布防！不要主动出击，就地死守！”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再分出两支千人队，不要管正面，从两翼给我绕出去！像狼一样，去咬他们的侧翼，咬他们的补给线！不用打赢，只要骚扰！让他们不得安宁！我要让宇文泰知道，这块骨头，他啃不动！”
高欢的出现，为他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和士气。他必须利用这股气势，将战局拖入他最擅长的消耗战和拉锯战。
沙苑战场，彻底变成了一台巨大的绞肉机。
东魏军凭借着高欢带来的精神激励和陈兴的精妙调度，硬生生顶住了西魏军最疯狂的一波攻势。而西魏军，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锐气也终于开始衰竭。
双方的士兵，如同两头遍体鳞伤的猛兽，死死地纠缠在一起，谁也无法彻底压倒对方。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汇聚成溪。整个战场上，除了兵器碰撞的脆响和临死前的惨嚎，再无其他声音。
宇文泰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死死地盯着远处那面重新屹立不倒的高欢王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没想到，高欢这个老匹夫，竟然还有这等血勇。
他更没想到，陈兴那个小子，竟然能在如此绝境之下，还能见招拆招，将这盘必死的棋，硬生生拖入了悬而未决的残局。
现在，怎么办？
是继续增兵，不惜一切代价，彻底压垮对方？还是……见好就收，先行撤退？
胜负的悬念，如同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一个人的头顶。沙苑的最终结局，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血雾之中，让所有人都为之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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