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建康城,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前的病态平静之中。雾霭尚未散尽,街头巷尾便已充满了压抑的私语。汉王刘璟给出的“三日之期”与“三条件”早已如同长了翅膀,飞入了千家万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但那激烈的争论声却隐隐透出:
“……这刘璟倒比当年的侯景讲规矩,还肯开出条件。”
“哼,故作姿态罢了!无非是想兵不血刃,骗开城门!”
“可若真能免去一场兵灾,也是好事……”
“好事?亡国之民,有何颜面苟活!”
无论是私下赞同刘璟“仁义”的一方,还是痛斥其“虚伪狡诈”的一方,几乎所有谈论此事的人,心中都有一个沉甸甸的共识:陈国,这次恐怕真的在劫难逃了。历史的车轮仿佛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曾几何时,南梁武帝萧衍也曾意气风发,誓要北伐中原,混一宇内。而如今,真正接近完成统一大业的,却是来自北方、与南朝缠斗了数十年的老对手——北汉的刘璟。这种命运的嘲弄,让许多自诩正统的南朝遗老遗少心中五味杂陈,既感屈辱,又觉无力。
对于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普通百姓而言,抽象的“正统”与“气节”远不如一碗实实在在的饱饭来得重要。汉军若攻占江南,意味着传闻中北方推行的“均田制”、“轻徭薄赋”或许也能降临这片土地。
意味着家中的男丁无需再被强征入伍,或为躲避兵役而东躲西藏;意味着沉重的、名目繁多的捐税或许能够减轻。他们内心对和平与温饱的渴望,早已压过了对“陈”这个国号的忠诚。
许多人甚至暗中埋怨那“三日之期”太长,怨恨陈军为何还要抵抗,徒增死伤,恨不得城门立刻洞开,迎接“王师”。
然而,对于陈国的文武官员、世家大族、军中将校而言,这三天却无异于生死煎熬。陈国覆灭在即,他们每个人都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面临着痛苦而艰难的选择:是向北逃亡,渡过长江去投奔那个同样摇摇欲坠的北齐?还是凭着所谓的“忠义”,追随陈霸先血战到底,玉石俱焚?又或者,放下身段和曾经的敌对立场,效忠那个来自北方、即将一统天下的新主?
每个人都在反复权衡,犹豫不决。许多人内心深处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在家中佛龛前焚香祈祷,希冀奇迹发生:盼望汉军因水土不服而突发瘟疫,不战自溃;或者指望长江突降狂风暴雨,掀翻汉军战船……总之,不到最后一刻,刀真正架到脖子上,这些既得利益者们绝不会轻易做出最终抉择,交出自己手中的权力和财富。
这些或惶恐、或算计、或绝望的私语与密议,并未能逃过汉军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一份份整理好的舆情密报,被快马送至城外长江上庞大的汉军水师旗舰,最终整齐地码放在汉王世子的书案之上。阅览这些“民意”的,正是年仅十一岁的世子——刘英。
刘英坐在父亲的书房里,小手翻阅着卷宗,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专注,甚至是一丝冷峻。当他看到密报中记载,竟有陈国官员在佛前诅咒汉军“突发瘟疫,兵败溃退”时,不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愚不可及!死到临头,还寄望于鬼神!”
然而,“瘟疫”这个词,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早慧而略显偏激的脑海中激起了涟漪。他想起去年阅览战报时看到的一段记载:侯景困守建康,穷途末路之际,曾将城中病死甚至战死的尸体,用投石车抛射入梁军大营,致使围攻的梁军大规模感染疫病,死伤惨重,萧绎本人也最终病亡军中,梁军攻势因此受挫。
一个冰冷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刘英幼小的心中迅速滋生蔓延:如果……如果我们也让建康城染上瘟疫呢?守军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力气抵抗?城破岂不是易如反掌?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微微打了个寒颤,但随即,一种掌控局面的兴奋感又涌了上来。他立刻合上卷宗,跳下椅子,迈开小腿,飞快地跑向船舱内的议事厅。
议事厅内,刘璟正与军师陆法和对着巨大的建康城防图低声商议,推演最后的总攻方案。听到脚步声,刘璟抬头,见是儿子,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招手道:“英儿?不在书房好好看你的‘民情’,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刘英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乌黑的眼睛却闪着光,他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问话,反而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神情问道:“父王,军师,你们……商议出如何速破建康城的良策了吗?”
刘璟见儿子这副小大人似的模样,心中既觉有趣,也想考较一下他,便故意叹了口气,摇头道:“尚未有万全之策。建康城高池深,陈霸先又决心死守,强攻伤亡必大。怎么,难道我的英儿有什么奇思妙想,能帮父王分忧?”
得到了父亲的“鼓励”,刘英眼睛更亮了,他上前一步,压低了些声音,却掩不住语气中的“献策”意味:“父王,儿臣……儿臣方才阅览情报,见有陈国蠢材竟诅咒我军染疫败退,实在可笑。不过,这倒让儿臣想起一事。去岁侯景守此建康,穷途末路之时,曾以投石车抛射腐尸入梁营,致使梁军瘟疫横行,连伪帝萧绎都染病身亡,梁军攻势遂解。我们或许……可以效仿此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一些染病之物射入城中,令守军自乱,或许可收奇效……”
“住口!”
刘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前所未有的厉喝骤然打断!
刘璟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愤怒,以及一丝深切的寒意。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目光如炬,紧紧盯住儿子尚带稚气的脸庞,声音沉得吓人:“这些话……是谁教你的?!说!”
刘英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一哆嗦,小脸微微发白,但他骨子里的倔强让他昂着头,辩解道:“没……没人教儿臣!是儿臣自己想到的!父王,那些南人官员如此歹毒,私下诅咒我大军,我们何必对他们仁慈?正好让他们‘美梦成真’!儿臣以为,于大势而言,些许牺牲,若能速定江南,避免长期围城造成更多伤亡,是完全值得的!”
“值得?!”刘璟听着儿子这冷酷而“理性”的分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虽为枭雄,整治豪强、打击政敌时手段也曾酷烈,但那是为了打破旧有的、极度不公的利益结构,是为了将土地和生存空间还给数量庞大的底层百姓,是为了建立一个相对清明、减少特权的秩序。他的酷烈,本质上是带有目的性的“破”,最终是为了“立”。
而儿子刘英此刻话语中透露出的,却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漠视,一种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将普通百姓视为可以随意牺牲的“代价”的冷酷心态!这与自己治理天下的根本理念,完全背道而驰!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怒与失望,尽量用平缓但异常严肃的语气说道:“英儿,你听好了。我大汉立国,虽靠兵甲之利,却以‘仁义’为本心,以‘安民’为要务。江南百姓,与中原百姓一样,皆是炎黄子孙,是我们的同胞!对待陈国君臣,我们可以战场相见,各为其主;但对待无辜生民,必须心存怜悯,秉持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之心!将来若有一日,由你来统治这片江山,你要记住,必须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以仁德教化,以律法规范,方能真正治理好国家,赢得万民归心,而非靠恐惧与残暴!”
刘英何等聪慧,立刻听出了父亲话语中深重的不悦与批评。他低下了头,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撇了一下。在他内心深处,并不完全认同父亲的话。母亲时常在他耳边灌输:他的父亲是真龙天子,受命于天;而他作为真龙嫡孙,自有天命庇佑,将来注定要君临天下,世间万物都应当匍匐在他的脚下。牺牲一些“草芥”,换取大局的速定,有何不可?不过,他深知此刻不能顶撞盛怒的父亲。
于是,他抬起头,脸上已换上了一副“受教”的恭顺表情,小声说:“父王教训的是,是儿臣思虑不周,见识浅薄了。儿臣知错了。儿臣……儿臣先告退回书房了。”说罢,躬身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了议事厅。只是那转身时略显急促的脚步,泄露了他心中的不服与委屈。
一直静坐旁观的军师陆法和,将世子刘英脸上那一闪而逝的不以为然和最后的“恭顺”表情尽收眼底。他望着世子离去的方向,轻轻捋了捋胡须,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对刘璟说道:“大王,世子殿下天资聪颖,闻一知十,能从陈人诅咒联想到侯景旧事,并能迅速将之转化为破城之策的构想,此等机变与联想之力,实属罕见,可见其天分之高。”
他顿了顿,话锋却悄然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然,过慧易夭,情深不寿。世子心思之灵动,有时恐过于执着于‘术’之奇巧,而忽略了为君者最根本的‘道’——仁德之心与对苍生的敬畏。刚才那番话,恐非真心悔悟,只是见大王动怒,暂且收敛而已。此等心性,若不能及早引导匡正,将来…… ‘恐非社稷之福’啊。”
陆法和这番话,说得极其含蓄而深刻。他先是肯定了刘英的聪慧,随即点出其问题所在重“术”轻“道”,缺乏仁心,最后更是以“恐非社稷之福”这样沉重的断语作为警示,意指刘英若无仁君之德,将来可能给国家带来灾祸。
刘璟何尝听不懂陆法和的弦外之音?他缓缓坐回椅中,脸上疲惫与忧虑交织。刘英是他与挚爱尔朱英娥所生的长子,自幼寄予厚望,倾注了无数心血。此刻听到心腹谋士如此评价爱子,他心中如压巨石。沉默良久,他才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沉重:
“法和所言……孤心中明白。英儿年纪尚小,或是一时偏激。此事……多谢你提醒。教导世子,关乎国本,孤……定会慎重,亲自多加引导。”
话虽如此,但陆法和那句“恐非社稷之福”,却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刘璟的心里。
窗外,长江浩荡,建康城巍然耸立,而汉王心中的忧虑,却比眼前的战场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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