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中策推行一月有余,我大部分的精力都与陈石一道,扑在了田亩、水利与民生之上。
眼见春耕之事已然步入正轨,百姓之心初定,我心中那块关于“生存”的大石,总算稍稍放下。
但一个势力的根基,从来都是阴阳两面。民生为阳,是繁荣之本;武备为阴,是存续之基。
阳面已然生机勃勃,而阴面的淬炼,则到了我必须亲自去检视的时刻。
与陈石主管民生不同,对于整个汉中军工体系的督造与整合,我交给了另一个人选——孙尚香。
这并非任人唯亲,而是一个基于她独特天赋的、深思熟虑的决定。
江东孙氏以武立家,孙坚、孙策皆是马上雄主。
生长于斯的孙尚香,耳濡目染之下,对兵器甲胄的认知与敏感度,远非寻常文臣武将可比。
与其让她一身武艺仅仅作为我的贴身护卫,不如将她放在一个更能发光发热的位置上。
汉中新建的军工作坊,位于南郑城南一处戒备森严的谷地。
我尚未走近,一股混杂着煤烟与铁腥味的灼人热浪便扑面而来,紧接着,那仿佛能撼动山峦的、密集而富有节奏的打铁声,便震耳欲聋地灌满了我的双耳。
这里,是我汉中势力的心脏,是为我麾下数万将士提供爪牙与鳞甲的生命源泉。
我挥退了通报的卫兵,独自一人,悄然走进了这座巨大的、宛如钢铁巨兽腹腔的工坊。
眼前的景象,壮观而混乱。
数百名赤着上身的精壮工匠,在数十座熊熊燃烧的炉火旁挥汗如雨。
烧红的铁坯在铁砧上被反复捶打,火星四溅,宛如一场场永不落幕的流星雨。
风箱的呼啸声、铁锤的敲击声、淬火时“嗤嗤”的入水声,交织成一曲狂野而充满力量的钢铁交响乐。
我一眼扫过,并未在专门为督造官设立的、相对清凉的官署房中看到孙尚香的身影。
我微微皱眉,心中正有些疑惑,却被不远处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吸引了过去。
“不行!这批刀的刃口硬度不对!发脆!退回去重锻!”
声音清冽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央,一道矫健的红色身影格外醒目。
那正是孙尚香。
她今日并未穿那身标志性的红裙,而是换上了一套极为干练的窄袖劲装,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布带高高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英气的眉眼。
往日那吹弹可破的脸颊上,此刻竟沾染了几点黑色的烟灰,非但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刚毅之美。
她正叉着腰,俏脸含煞,对着一位年过半百、胡子眉毛都被燎得有些焦黄的老匠头厉声说着什么。
那老匠头是前朝官坊的老人,手艺精湛,此刻却涨红了脸,梗着脖子争辩道:
“大小姐!这……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流水线上出来的东西,哪能跟咱们老师傅花十天半月敲一把的‘百炼钢’比?
这个硬度,砍人足够了!
再说了,如今军中催得紧,一天要上百把,咱们哪有功夫去慢慢磨?”
“我的人,用的就必须是最好的!”
孙尚香柳眉倒竖,毫不退让,
“‘足够了’?在战场上,就是‘足够’这两个字,会让我手下的士卒因为刀刃卷口、崩断而送命!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效率要保证,但质量,绝不能有半点折扣!”
“这……这没法弄啊!”老匠头一脸为难,周围的工匠也都面露难色。
我饶有兴致地停下脚步,隐在巨大的器械之后,想看看她要如何解决这个“效率”与“质量”之间的经典难题。
只见孙尚香深吸一口气,似乎压下了心中的火气。
她从一旁武器架上抽出一柄刚刚打造完成、尚带着余温的环首刀,掂了掂,随即对身边一名我的亲卫沉声道:“你,全力向我劈一刀!”
那名亲卫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大小姐,这……末将不敢!”
“让你劈你就劈!哪来那么多废话!”
孙尚香凤目一瞪,
“我若连你一刀都接不住,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督造兵甲?
出全力!否则军法处置!”
亲卫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拔出自己佩戴的、由老师傅亲手打造的精钢佩刀,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用尽全力,一招力劈华山,朝着孙尚香当头砍下!
周围的工匠们发出一阵惊呼。
我亦是心中一紧,但旋即又放松下来。
我知道她的身手,这一刀,伤不了她。
电光石火之间,孙尚香不闪不避,同样举起手中新造的环首刀,精准地迎向对方的刀锋!
“铛——!”
一声刺耳至极的金铁交鸣声爆响,火花迸射!
那名亲卫只觉得虎口剧震,被一股巨力震得连退三步,而孙尚香却仅仅是手腕微微一沉,便稳住了身形。
高下立判。
但孙尚香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得色。
她缓缓抬起手中的刀,只见刀锋与对方佩刀相击之处,赫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肉眼可见的豁口!
反观那名亲卫的佩刀,却依旧刃线流畅,完好无损。
“看到了吗?”
孙尚香将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扔在老匠头面前,声音冰冷如铁,
“这就是你们说的‘足够了’!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次格挡,我的士兵兵器就毁了,他拿什么去杀敌?
拿什么去保命?用牙齿吗?!”
老匠头看着那道豁口,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愧地低下了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围的工匠们也全都沉默了,脸上火辣辣的。
事实胜于雄辩。这一次,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我明白大家的难处。”孙尚香见状,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要效率,也要精良,这确实不易。所以,从今日起,工坊实行新的质检标准!”
她走到一旁的小黑板前,拿起石灰笔,龙飞凤舞地写下几行大字。
“所有产出兵器,分为‘甲’、‘乙’、‘丙’三等!”
“甲等,为最优品,刃口锋利,韧性十足,可承受高强度对砍而无损。
凡打造出甲等兵器的工匠,赏双倍工钱,并记大功一次!
这些兵器,将优先配发给玄甲铁骑与我的亲卫营!”
“乙等,为良品,符合军中标准,性能可靠。
按正常工钱发放。
此为常规制式兵器,配发各营步卒。”
“丙等,如此刀之流,有瑕疵,不堪大用者。
打出丙等兵器,工匠扣半月工钱,其所属小组全体受罚!
这些兵器,全部回炉重造!”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这套标准简单、粗暴,却直指人心!
将兵器的质量与工匠最切身的利益
——金钱与荣誉,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谁不想多拿赏钱?
谁不想自己的作品被最精锐的部队使用?
谁又愿意被扣钱罚没,颜面扫地?
一瞬间,我看到那些原本还有些懈怠的工匠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那是一种混杂着好胜心、责任感与对财富渴望的、无比明亮的光芒!
“好!”我不禁在心中为她喝彩。
她这一手,既解决了质量问题,又极大地激发了生产积极性,堪称管理学的典范。
这时,她似乎才发觉了我的到来,微微一怔,随即快步上前,抱拳行礼:
“主公!香儿失仪,让您见笑了。”
“不,你做得很好,非常好。”
我由衷地赞叹道,扶起她的手臂,
“我若不是亲眼所见,也难以相信,昔日江东的弓腰姬,如今竟已是一位深谙管理之道的军工大家了。”
我的赞扬似乎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一红,但眼中更多的,却是因得到认可而闪烁的自信光彩。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主公将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我,香儿不敢有丝毫懈怠。”
“你做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我环视着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问道,“除了质量标准,还有什么需要我解决的吗?”
“有!”她毫不客气,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拉着我走到一张巨大的图纸前。
那上面画着的,竟是新式马铠和各种箭头的剖面图。
“主公请看,”她指着图纸,神情专注而认真,
“如今我军骑兵渐多,马铠的需求量极大。
但传统马铠过于沉重,影响战马冲锋的持久力。
我与几位老匠人商议,想在关键部位使用精钢,非关键部位则用熟铁甚至硬皮连接,如此可减重三成,但……”
“但耗费的工时与对工艺的要求,会成倍增加,对吗?”我立刻明白了她的难处。
“主公明鉴!”她眼中闪过一丝钦佩,
“正是如此。还有这个,破甲锥。
我发现,若将锥头角度再收窄三分,尖端淬火硬度再提升一成,它对曹军精锐铁甲的穿透力,会有质的飞跃。
但这对淬火的火候要求,已经到了‘百里挑一’的地步……”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她指点着图纸,口中全是“韧性”、“硬度”、“配重”、“锻打次数”这些极其专业的词汇。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会跟我拌嘴、会脸红的少女,也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护卫。
她是一位与我并肩,共同打造这支无敌雄师的战友,一个值得我托付整个军队性命的伙伴。
这种基于事业的深度信赖与专业上的相互欣赏,让我心中升起一股远比单纯情爱更加厚重、更加坚实的情感。
我看着她因兴奋而明亮的双眸,看着她因专注而闪光的侧脸,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
“香儿,”我打断了她的话,用最认真的语气对她说道,“你的所有想法,我都支持。”
“钱粮,我来解决;人手,我给你调拨。”
“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
我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脸颊上那点可爱的烟灰,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做你想做的,做你认为对的。整个汉中的府库,就是你的后盾。我,也是。”
她娇躯微微一颤,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瞬间漫上了一层晶莹的水雾。
但她倔强地没有让它落下,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诺!”
我笑了笑,收回手,转身望向那片更加炽热的炉火。
我仿佛已经看到,无数闪烁着“玄甲之光”的利刃与坚铠,正从这片谷地源源不断地诞生。
而亲手为这片光芒淬火的,正是我身边这位,正在蜕变为真正传奇的弓腰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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