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洛郡城郊，正午的日头总算卸了些寒意，暖融融地铺在小村庄错落的屋顶上。
土坯房的烟囱里飘出浅淡的炊烟，裹着柴火香散在风里，偶尔混进几声鸡鸭鸣叫声，在空旷的晒谷场的空地上荡开。
一辆马车缓缓出了村庄，车轮碾过融雪的土路，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田埂尽头，小村庄里方才有了渐渐喧闹起来。
墙角后先探出几个怯生生的脑袋，庄户们有的攥着衣角，有的扶着柴门门框，抻着脖子确认马车彻底走远了，才敢轻手轻脚地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不少人下意识凑到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压低着声音嘀咕谈论。
“瞧着似是林家秦娘子的马车，此前她来村里，乘坐的便是这般样式。”
“那可不是！我瞅着她是往三五管事那处去的，想来是惦念着后山圈着的那些牲畜。”
“亦可能是来监看新建的养殖场！咱们依照着吩咐垒了两月的屋舍，还不知道秦娘子看着合不合心意。”
这话一出，旁边人顿时叹了口气，声音又低了些：“唉，那些屋舍可是咱们起早贪黑的辛劳，要是秦娘子不满意，咱们这俩月的功夫不就白费了？”
人群里，一个鬓角沾着灰、手里还攥着锄头的年长庄户轻轻咳了声，语气沉了些，带着点安抚又透着几分严肃：“都莫要胡说！两月辛劳，三五管事不也按日给咱们结了工钱，还额外添了肉食抵补贴，哪回短过咱们的？”
他扫了圈周围人，语气陡然沉了些，带了点喝斥的意味：“秦娘子便是真来查看，也是怕差事办得不妥帖罢了！咱们放宽心，活儿做扎实了，林家断不会亏待人。至于她为啥来，午后上工问三五管事便知晓真切，在这儿瞎嘀咕啥？”
这话一落，庄户们都讪讪闭了嘴。他又挥了挥手：“都散了散了！屋头灶上的吃食还热着，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别在这儿耽误功夫！”
众人听了，纷纷应着，攥着锄头的、拢着衣角的，三三两两地往自家方向去，刚才凑在一起的热闹劲儿，转眼就散了个干净。
而此时的村庄后山，养殖场管事林三五正站在新垒的牛圈旁，手里攥着根赶牛的木杖，脸色瞧着有些复杂。
他望着圈里壮实的牛群，嘴角忍不住往上挑了挑，眼里透着几分欣喜，家主出外许久将要归来。
可转念想到秦娘子方才的吩咐，眉头又轻轻蹙起，心里添了几分踌躇，连带着看牛的眼神都软了些，藏着丝舍不得，这些牛自小养起，倒像是自家的物件，真要挑出去，倒有些不忍心了。
“阿耶，阿娘喊你归家就食！”清脆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林三五循声望去，只见自家大儿林初八挎着布包，朝着这边跑来。
他攥着木杖的手松了松，脸上复杂的神色淡了些，对着林初八扬声应道：“晓得了，这便来！”
说着，又回头看了眼牛圈里的牲畜，轻轻叹了口气，才转身朝着自家屋舍的方向走去。
林初八追上他的脚步，仰着脸看他，“阿耶，你这是怎么了？听说方才秦娘子来过？”
林三五低头揉了揉儿子的头顶，把赶牛杖往胳膊肘里一夹，声音放得温和：“没咋，秦娘子就是来吩咐些事。”
“阿耶，你可莫要瞒着我！”林初八挣开他的手，手叉着腰，缓声道：“儿如今可是读过书、识得字的，也懂了不少道理。你方才对着牛圈叹气，脸色又不对劲，定是有事儿！”
“唉，也罢，瞒你也无用。”林三五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自家屋顶的炊烟，语气里带着点叹惋，“方才秦娘子过来吩咐，言明家主不日将要归来，惦记着吃口新鲜牛肉，让我从圈里挑两头最壮实的大牛，这些时日好生养着，等家主回来了便宰杀。”
林初八听完，先是愣了愣，随即上前半步，声音稳了稳，倒显出几分少年的沉稳：“阿耶，这有啥好犯难的？你是林家的管事，圈里这些牲畜，本就皆是林家的。”
他看着父亲眉间化不开的踌躇，复又往前凑了凑，语气更显实在：“家主待咱家也厚待，逢年过节总给添补贴，冬日里还送炭火，如今他要归来，咱们挑两头壮实的牛宰杀送去，本就是应当的。”
他顿了顿，又掰着手指头算：“再说了，如今这养殖场比去年大了四五倍，牛羊猪可养了不少，便是连那骏马都添了许多，莫说只是两头牛，便是十头八头，也犯不着心疼，你可别总揪着不放。”
“你小子，倒会说些轻巧话！”林三五失笑地拍了下儿子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感慨，“那可是能耕田、能拉货的壮牛！也就是如今养殖场繁盛了，家底厚了，换作从前，这上洛郡城郊的村庄，几十户农户凑在一起，都未必能拿出买一头牛的钱来。”
林初八听了，挠了挠头，脸上的沉稳淡了些，多了几分憨实：“这我知道，去年跟阿耶去郡里，还听老辈人说过早年的苦日子。”
他话锋一转，又看向父亲：“可正因为现在日子好了，才更该记着家主的好。咱们把牛养得这么壮，不就是为了派上用场？等家主回来了尝着鲜，说不定还会夸你照料得好。”
林三五被儿子这话逗得笑出了声，攥着木杖的手松了松，眉间的踌躇也散了大半：“你这小子，倒比我看得开。行，吃了午食，就跟阿耶一同去挑牛，赶在村户来上工前挑好。”
“对了阿耶，”林初八听到上工，脚步顿了顿，眼里多了几分好奇，“秦娘子方才过来，有没有提起后山那片新建的屋舍？她看着可还满意？”
林三五脚步顿了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轻松散去些，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缓声道：“秦娘子看了倒没说别的，就是有些不满，她瞧着屋舍的规模，说如今养殖场的牲畜越来越多，现有的屋子不够用，应当再多建些才是，好把牛羊分圈养着。”
“还要多建些？”林初八瞪大了眼，语气里满是诧异，“那得多费多少银钱？”
他皱着眉琢磨了片刻，又凑近父亲道：“而且眼瞅着便到春耕时节了，庄户们都得忙着地里的活计，到时候修建屋舍的人手，怕是有些不足！”
“银钱之事不过仅是小事。秦娘子特意说了，知道建屋舍要花钱，晚些时候会让府里的账房支取些银钱送来，让咱们不用愁这个。”
林三五摆了摆手，语气松了些，嘴角还带了点了然的笑意：“至于人手，你倒不用愁。那些庄户哪舍得闲下来？春耕前能多些活计挣份工钱，补贴家用，他们可是求之不得，说不定下午上工，就有人主动来问了。”
“再不然，咱们还能去林家的田庄里招募人手，那边总有些空闲的帮工。这事儿无论如何都能周转开，无须担心。”
林初八眨了眨眼，语气里有些疑惑，询问道：“阿耶，既然银钱、人手都不愁，你方才又为何一脸为难？”
“还不是因为秦娘子，她要我们将后山那片土坡给平了。”
林三五朝着土坡的方向努了努嘴，语气里添了几分无奈，“那坡看着不打紧，可真要平起来，不仅费力气，还得小心着别惊着圈里的牲畜。”
“什么？要平了那土坡？”林初八猛地提高了声音，眼里有些惊愕道：“那土坡虽说不算高，可打从咱们来后山建养殖场起就一直在那儿，占地着实不小，这得费多少功夫才能平完？”
“那可不是！”林三五接过话头，语气里少了些无奈，多了几分盘算，“不过话说回来，那片山坡要是真能平了，往后咱们给后山养殖场引水可就方便多了，不用再绕着坡修水道，直接就能把山脚下的溪水引过来，牲畜饮水、清理圈舍都省劲儿。”
“阿耶，既然林家早有谋划，连银钱、人手都考虑到了，咱们照着吩咐做便是。”林初八略一思索，也恢复了自若道：“你也别再琢磨那些难事儿了，咱们先回家吃饭，下午再跟大伙儿商量平坡、建屋舍的章程。”
林三五看着儿子清亮的眼神，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小子，倒比你爹我通透，看来书院夫子还真有才能，你也长进了不少。”
他攥紧手里的赶牛杖，脚步也轻快了不少：“行，便依你说的，你阿娘该等急了，咱们快些回去，别让饭凉了。”
父子俩并肩往山下走，阳光洒在身上，方才心头那点迟疑，早已被对往后的盘算和期待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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