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眼,喉头发紧,舌尖抵住上颚,默念三遍:“不数七。”
不是“别数七”,不是“切莫数七”,而是斩钉截铁、字字带刃的“不数七”——像一道符咒,更像一句刑令。眼皮沉得如同压着两枚锈蚀铜钱,睫毛颤动时,仿佛有细沙簌簌坠入眼睑褶皱。我数到第三遍尾音尚未散尽,耳道深处忽地一空,似有阴风自颅骨内侧刮过,刮得太阳穴突突跳动。再睁眼——
世界已窄。
不是视觉错觉,不是光线扭曲,是物理意义上的坍缩:车厢顶棚压低了半尺,金属横梁泛出青灰冷光,像一具被剥去皮肉后暴露出的肋骨;两侧车窗玻璃向内微凸,映出我变形的脸——颧骨高耸,下颌拉长,瞳孔缩成两粒黑豆,边缘浮着一圈惨白水光。座椅不再是并排而设,而是如棺椁般严丝合缝地嵌进地板,坐垫绷得发亮,皮革皲裂处渗出暗红油渍,气味腥甜,近似隔夜猪血凝结前的最后一丝温气。
过道?那已不能称作过道。它是一条仅容一人侧身滑行的窄缝,宽不过二十三厘米——我曾在工地上用卷尺量过消防通道最小逃生宽度,此刻这数字竟自动浮上脑海,冰冷精准,不容置疑。我左肩贴左座扶手,右肘抵右座靠背,脊椎被迫拧成一道僵硬弧线。每一次呼吸,肋骨都与邻座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像枯叶在棺盖上反复刮擦。
人墙。
他们静立如俑,垂首如丧。没有交谈,没有咳嗽,甚至没有吞咽的喉结起伏。所有脖颈弯折的角度完全一致——下颌抵住锁骨凹陷,颈椎第三节微微凸起,皮肤绷紧如鼓面。而就在那片苍白的后颈肌肤上,印痕蜿蜒而生:不是淤青,不是胎记,是某种活物烙下的印记——深褐近黑,边缘微 raised,形如干涸蛛网,又似被烧红铁丝烫出的焦痕。它们从耳后斜向下延伸,在第七节颈椎处交汇,连成一条笔直血线,自左至右,贯穿整列车厢。我数了——共三十七道。不多不少,恰好三十七。
我开始向后门挪动。
不是走,是“挤”。脚掌抬起时,鞋底黏滞如踩进未凝固的沥青;落下时,却听见“噗”的一声轻响,像熟透的柿子被踩爆。低头——水泥地砖缝隙里,赫然一枚新鲜指印,拇指朝上,纹路清晰,皮脂与汗液混着暗红浆液,在砖缝间缓缓洇开。我抬脚,第二步落点偏左三寸,又一枚。第三步,右足跟碾过前一枚边缘,那印痕竟微微蠕动,似有活物在皮下抽搐。我数着:一步,一印;两步,两印;三步……第七步将落未落之际,小腿突然一紧——低头看,一只灰白手掌正攥住我的踝骨,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掌心朝上,纹路纵横,与我左手小指腹那枚先天胎记,分毫不差。
我猛地抽腿。那手松开了,却未缩回,五指摊开,静静伏在地面砖缝之间,像一张等待盖章的空白契纸。
我继续挪。
后视镜悬在驾驶台上方,椭圆形,边框包铜,镜面蒙着一层薄雾,仿佛刚被谁呵过一口寒气。我下意识瞥了一眼——镜中映出我的后脑、僵直的脖颈、还有……我身后那一整堵人墙。
他们全都举着手。
不是招手,不是示意,是齐刷刷、平举至胸口高度,掌心朝前,五指舒展如初绽莲瓣。镜中影像晃动,我屏息细辨:最前排那人,右手掌纹中央一道断续的“川”字纹;第二排,无名指根部一颗褐色痣;第三排,食指第二关节处有道旧疤……我抬起自己的左手,翻转,对照——川字纹位置、痣的直径、疤痕走向……全部吻合。连指尖因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厚度,都如出一辙。
我喉结滚动,想咽唾沫,却只尝到铁锈味。
就在此时,司机踩下了刹车。
不是渐缓,不是预警,是骤然、凶狠、毫无征兆的急刹——仿佛车轮撞上了无形断崖。车身猛地向前俯冲,像一头被砍断脊椎的巨兽。我整个人被惯性狠狠掼向前方,后背撞上驾驶室与乘客区之间的金属隔板。撞击声闷得诡异,不像肉体碰硬物,倒像熟透的冬瓜砸在石阶上,“咚”一声,震得耳膜嗡鸣。
我踉跄站稳,额角抵着冰凉隔板,喘息粗重。
然后,我看见了。
隔板正中央,一个巨大手印。
它深深凹陷进去,边缘金属向外翻卷,露出底下暗红锈层,仿佛这手印不是按上去的,而是从隔板内部“长”出来的。五指叉开,指节粗壮,掌心饱满,每一道掌纹都如刀刻斧凿,深达半寸。而就在掌心正中心——那里嵌着一枚指纹。
半枚。
只显露出拇指内侧的螺旋纹与右侧两条箕形线,其余部分隐没在凹陷最深处,仿佛有人曾用力按压,却在最后一瞬被强行拽开,只留下这半枚未完成的印记。
我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拇指。
将它,缓缓覆上镜中那半枚指纹的位置。
纹路严丝合缝。
螺旋起点对螺旋起点,箕形线弧度吻合弧度,甚至指纹边缘那道细微的、幼时被碎玻璃划破后愈合的浅痕,也分毫不差地叠在了一起。
隔板上的金属,忽然传来一阵细微震动。
嗡……嗡……嗡……
像某种沉睡已久的活物,在皮下苏醒。
我猛地缩回手,指甲在金属表面刮出三道刺耳锐响。转身欲逃,却发现身后人墙已无声合拢——方才还隔着三尺距离的乘客,此刻肩胛骨几乎贴上我的后衣领。他们依旧垂首,后颈血线在昏暗灯光下泛着油亮光泽,像一条条活过来的蚯蚓。而所有举着的手,掌心纹路正随着那“嗡”声微微起伏,仿佛在呼吸。
我后退半步,脚跟踩中一枚新印。
“噗。”
温热的。
低头,那印痕边缘正缓缓渗出淡红色浆液,带着体温,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檀香混着陈年纸灰的气息。我忽然想起童年老宅阁楼里那本残破《鲁班经》,泛黄纸页夹层中,曾夹着一张褪色朱砂符,符纸背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七步成印,印成即契。契者非人,乃‘替’也。”
当时不解其意,只当是故弄玄虚。
如今才懂——“替”,不是替代,是“替身之替”,是“替命之替”,是“替你活过第七步、替你留下第七印、替你成为这车厢里第……”
我猛地抬头,目光扫过人墙。
三十七道血线。
加上我后颈那道尚未显形的、正隐隐发烫的灼痕……
三十八。
而车窗外,站牌灯箱幽幽亮着:“终点站·槐荫路”。
槐荫?我心头一凛。老话讲,“槐者,木鬼也。阴气聚,魂易栖。”而“荫”字拆开,是“林”下藏“阴”。
这趟车,根本没报过站名。
我从未听见报站声。
从上车起,车厢广播一直沉默。
可此刻,那沉默里,忽然渗出一点极轻的杂音——像老式磁带倒带时的嘶嘶声,又像无数细小指甲,在金属车厢壁内侧,缓慢、耐心、永不停歇地刮着。
我摸向口袋,想掏手机。指尖触到冰凉屏幕,却不敢点亮。怕光一亮,镜中那些举着的手,会突然转向我;怕光一亮,后颈那道灼痕会骤然迸裂,涌出滚烫的、带着檀香的血。
我慢慢蜷起左手,将小指腹那枚胎记,死死按进掌心。
纹路硌着皮肉,生疼。
可这疼是真实的。
至少此刻,还是真实的。
我再次望向后视镜。
镜中,我的脸苍白如纸,瞳孔深处却有一星幽火摇曳不熄。而在那火光映照的死角里,隔板上那个巨大手印的凹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沿着那半枚指纹的纹路,一寸寸,向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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