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撕下衣角,是左袖那截靛青粗布,针脚还带着旧日浆洗的硬挺。布料刚覆上左手掌心,便像被活物吮吸般迅速洇开一片猩红——不是缓缓渗出,而是骤然炸开,仿佛皮肉之下蛰伏着一条暴怒的血蛇,正顺着经络狂奔突进。我咬住后槽牙,没叫出声,可喉头一腥,铁锈味在舌根炸开。血还在流,温热、黏稠、带着一种诡异的滞涩感,仿佛不是从我身体里涌出,而是从某个更幽暗的缝隙里倒灌进来。
车门“咔哒”一声轻响,司机已立在侧。他递来一方毛巾,雪白,崭新得不沾半点尘灰,边缘齐整如刀裁,叠得棱角分明,像刚从供桌香炉旁取下的祭品。我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绒面,他小指却倏然一勾,精准扣住我左手腕内侧——力道不重,却像一道冷铁箍。我本能一颤,抬眼撞进他瞳孔里:那里面没有情绪,只有一片干涸的深潭,潭底沉着灰。再低头,他指腹赫然印着三道暗痕,不是淤青,不是烫伤,是某种蚀刻般的印记——灰黑色,皲裂如千年陶俑断面,纹路蜿蜒,竟与我掌心伤口边缘的裂口走向隐隐呼应。我猛地抽手,他却已松开,垂眸,嘴角牵起一丝弧度,既非笑,亦非讽,倒像庙里泥塑的判官,在等你自报生辰八字。
我低头展开毛巾。素白底子上,金线绣着一枚符箓:云头、雷篆、太极双鱼盘绕成环,只是金已黯淡,褪成陈年铜锈般的哑光,几处线头微翘,仿佛被无数双手反复摩挲过,又反复供奉过。符心位置,墨书“平安”二字,字迹端方,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我把它一圈圈缠上左腕,布料紧贴皮肤的刹那,腕骨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痒,似有无数细针正沿着血脉向上游走。我系死结,打了个歪斜的活扣——不是不会,是不敢系太牢。怕一勒紧,那灰黑裂痕就顺着我的筋络爬上来。
车动了。
不是平稳启动,而是猛地一沉,像坠入井口。底盘磕过路面凸起,车身剧烈颠簸,我后脑撞上椅背,闷响一声。就在这晃荡的瞬间,腕上符角被气流掀开一角,露出背面——不是白布,是一层极薄的朱砂浸染的桑皮纸,脆而韧,边缘微卷。上面用极细狼毫写着三行字,墨色浓重如凝固的血块:
忌水。
忌镜。
忌数七。
字字皆以朱砂点睛,末笔拖长,如垂死之人的最后一道喘息。我盯着那“七”字,心口一缩。指尖无意识抠进掌心未愈的伤口,血珠又冒出来,温热地滑进袖口。就在此时,前挡风玻璃右下角,一块嵌入式电子屏无声亮起。幽蓝冷光浮在空气里,数字跳动,清晰得令人窒息:
00:00:07……
00:00:06……
秒数在减,不是倒计时归零,而是某种不可逆的溃散。我盯着那“6”,它停顿半秒,才艰难地跌向“5”。数字跳得越来越慢,像垂死者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耗尽残存气力。我忽然想起老宅祠堂里那座铜钟——每逢阴雨,钟舌会自己晃动,敲出七声,声声钝重,敲完,檐角铁马便停摆整整一个时辰。
司机哼起歌。
调子是《孟姜女》,可每个音都错半拍,喉音压得极低,像含着一口陈年棺木的潮气:“……七步到灵堂,七步到灵堂……”他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引擎轰鸣,钻进耳道,直抵颅骨内壁。我脊椎一麻,汗毛倒竖。他没回头,后视镜里只映出我惨白的脸,和他后颈上一道淡青色的旧疤——形如扭曲的“七”字。
我屏住呼吸,目光钉在车厢地板上。
这辆黑车,内饰是仿古楠木纹,但地板铺的是暗红绒毯,厚而吸音,踩上去悄无声息。从前门踏板到后门拉手,距离不过五米。我数。
第一步——鞋尖碾过绒毯上一朵褪色的暗金牡丹,花瓣边缘已磨秃。
第二步——左脚跟碾过一道细缝,缝隙里嵌着半粒发黑的糯米,硬如石子。
第三步——右脚踩中一块微凸的木纹,脚下传来空洞回响,不像实心地板,倒像踩在薄棺盖上。
第四步——绒毯突然凹陷一寸,我身子微倾,余光瞥见凹陷处渗出极淡的水汽,转瞬即逝,却带着井水的腥冷。
第五步——后颈汗毛骤然炸起,仿佛有冰凉手指正悬在第七节颈椎上方,将落未落。我僵住,喉结滚动,不敢吞咽。
第六步——我强迫自己抬起左脚,靴底离地三寸,悬停。绒毯下,传来极其轻微的“咯吱”声,像朽木在承重,又像指甲在刮擦棺板内壁。
我数完了六步。
还差一步。
可我不敢迈。
车厢里静得可怕。连电子屏的滴答声都消失了。只有司机哼唱的调子还在继续,越来越慢,越来越哑:“……七步……到……灵……堂……”最后一个“堂”字拖得极长,尾音嘶裂,竟化作一声短促的、类似骨头错位的“咔”。
我猛地抬头。
后视镜里,司机的头仍微微歪着,可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的侧脸——而是一张泛黄纸钱叠成的面具,眉目模糊,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窝,正直勾勾“望”着我。面具边缘,几缕灰白头发垂落,发梢湿漉漉的,滴着水。
我浑身血液冻住。
就在这死寂的顶点,车窗外掠过一盏路灯。昏黄光晕泼进车厢,恰好照在司机搁在方向盘上的右手——那只手,正缓缓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如执笔,悬停于半空。指尖下方,是副驾驶座前那块小小的、常被忽略的车载后视镜。镜面不大,仅巴掌宽,镀银层斑驳,映出我扭曲变形的上半身,还有我身后——空荡荡的后排座椅。
可就在那镜中影像的座椅靠背上,赫然搭着一只苍白的手。五指修长,指甲泛青,正轻轻叩击着皮革,节奏分明:
嗒。嗒。嗒。嗒。嗒。嗒。嗒。
七声。
我猛地扭头看向后排。
座椅空着。皮面平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可耳中,那七声叩击,仍在颅内震荡,余音嗡鸣,震得太阳穴突突跳动。
我再看镜中——那只手已消失。唯有我的脸,惨白如纸,瞳孔缩成针尖,额角青筋暴起。镜面最下方,一行极淡的水痕正缓缓浮现,蜿蜒如泪,又似未干的朱砂。
司机忽然开口,声音平直,毫无起伏:“到了。”
车刹停。
不是靠边,不是进站,而是猝然一顿,像被无形巨手攥住车轮,轮胎在沥青路上拖出两道焦黑长痕,刺鼻的橡胶焦糊味弥漫开来。我踉跄扑向前,额头撞上座椅靠背,眼前发黑。再抬头,车窗外,是一座荒废的公交总站。铁皮顶棚塌陷半边,霓虹灯牌只剩“安”字孤悬,红光频闪,滋滋作响,映得积水路面一片诡谲血色。
司机解下安全带,动作缓慢,关节发出枯枝折断般的轻响。他推开车门,冷风灌入,卷起我额前碎发。他没看我,只朝外抬了抬下巴:“下车。”
我抓着门框撑起身子,左腿发软。落地时,鞋跟踩进路边一洼积水。水很浅,刚没过鞋面。可就在脚底触水的刹那——
左手腕上,那方“平安符”猛地一烫!
不是灼烧,是种沉甸甸的、带着腐土气息的滚烫,仿佛符纸下压着一块刚从新坟里掘出的镇墓兽首。我惊得甩手,符角再次掀开,朱砂字迹在路灯下泛出妖异红光。而这一次,我清楚看见——那“忌水”二字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细的小字,墨色新鲜,犹带湿意:
已破。
我浑身发冷,低头看脚。积水倒影里,我的脸模糊晃动,可倒影的脖颈处,竟浮着一圈灰黑色指印,深深掐进皮肉,形状,正是司机小指勾住我时留下的弧度。
风更大了。吹得站牌铁架哐当作响。我听见身后车门“砰”一声关严。司机没下车。引擎重新低吼,车灯亮起,两束惨白光柱刺破雨雾,却并未驶离——而是缓缓调转车头,车尾对准我,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困兽。
后视镜里,他的脸终于转了过来。
没有面具。只有一张寻常中年人的脸,眼袋浮肿,胡茬青黑。可当他咧开嘴笑时,我数清了——他嘴里,不多不少,整整二十八颗牙。
四排,每排七颗。
而车尾排气管,正对着我脚边那滩积水。白烟袅袅升腾,烟雾缭绕中,水面倒影开始扭曲、拉长,渐渐显出另一幅景象:
一间老式灵堂。白幡低垂,长明灯摇曳,供桌上,七支白烛燃着幽蓝火苗。烛光映照下,一张蒙着白布的长条形物体静静横陈。白布中央,用朱砂画着一个巨大的“七”字,字迹淋漓,尚未干透。
我喉头一哽,想后退,双脚却像被钉进积水里。
电子屏的幽光,不知何时已蔓延至我手机屏幕——锁屏界面自动亮起,倒计时赫然在目:
00:00:01……
最后的“1”字疯狂闪烁,红得刺眼,像一只充血的眼睛。
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一下,两下,三下……
数到第七下时,车尾白烟骤然变浓,翻滚如沸,裹挟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檀香与尸蜡的甜腥气,劈头盖脸扑来。
烟雾深处,七步之外,灵堂虚影愈发清晰。
白布下的长条形物体,微微拱起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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