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走出衙门,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黑压压的人群。
三四百名书生,或站或坐,将千户所门前的小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更远处,街巷口、店铺前,已聚起越来越多的百姓。
人都有看热闹的天性,尤其是锦衣卫衙门这种平日里避之不及的地方,如今竟有书生围堵请愿,更是引得全城瞩目。
粗粗望去,围观者已不下千人,且还在不断增加。
沈卫心中迅速盘算。
若此刻强硬抓人,这些书生必会反抗,围观百姓更可能被煽动起哄,场面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况且,主谋之人极有可能就混在百姓之中,冷眼旁观,若见势不妙,必会趁乱遁走。
他需要时间。
时间调兵,时间布网,时间……瓮中捉鳖……
所以,他要温柔一点。
即便温柔两个字跟锦衣卫多少挂不上钩,配不上套。
“诸位,”沈卫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围堵锦衣卫衙门,按律当拘。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为首的几个书生脸上:“本官念你们都是读书人,或有苦衷。既然说有奏书要呈递陛下,且拿来一观。”
为首的李文焕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他原本以为锦衣卫都是蛮横不讲理的,没想到,他们的指挥使还那么尊重士林啊,看来,这次请愿,可以少受罪了。
他忙从怀中取出那卷请愿书,双手奉上:“请大人过目!”
实际上,大明朝对于读书人,或者对于社会一直都是很纵容的,不管是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大明朝,还是在这个时空的大明朝。
在读书人带领下的老百姓真的豁出去,跟地方官府作对时,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百姓赢,当然,这种情况有利有弊,一方面来说能够把大明朝官场上的那些蛀虫赶下台,让老百姓有自己思考的权力,但也会大大减少基层官府的权威性,也会被人蛊惑。
这跟另外一个时空的满清是完全不同的,他是完全扼杀独立的思考能力。
也是因为有利有弊,故朱翊钧从未真的想要干涉这种民族的自省能力,加大基层官府的权限。
沈卫接过,缓缓展开。
请愿书字迹工整中透着激愤,他逐行看去,心中冷笑连连。
奏书中罗列的“太子罪状”,可谓煞费苦心:
“其一,擅改祖制,致使圣贤之道不彰,实学未兴而儒学衰微……”
“其二,任用私人,东宫属官遍布六部,朝堂几成太子私邸,老成持重之臣,或被排挤,或被远调……”
“其三,崇西媚外,设京师大学堂,遣学子远赴西洋、南洋,是以中华之才,饲蛮夷之口,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其四,纵容锦衣卫,于江南滥捕滥刑,士林震恐,民心惶惶……”
………………
………………
一条条,一桩桩,看似有理有据,实则牵强附会,甚至颠倒黑白。
沈卫看得仔细,时而点头,时而皱眉,仿佛真的在认真审阅。
他故意放慢速度,每看一段,便抬头看看众书生,目光深沉,不发一言。
这种沉默,比任何驳斥都更让人不安。
书生们起初还昂首挺胸,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沈卫那平静而锐利的目光,开始让他们心里发虚。
广场上的气氛,也从最初的悲壮激昂,渐渐变得有些……微妙。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
秦淮河两岸本就繁华,此刻闻讯赶来的人流如潮水般涌来。
有人爬上临街的屋顶,有人挤在店铺的窗后,更有小贩趁机兜售瓜子、茶水,俨然将这场围衙请愿当成了难得的热闹。
沈卫心中暗急。
人越多,局面越难控制。
泰宁侯的兵若来得晚了,这几千人一旦骚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还指着奏书中的一段,开口问道:“这一条,‘太子遣学子赴西洋,有辱国体’——可有实据?”
李文焕忙道:“自然有!京师大学堂去年选派数百名学子,随西洋传教士赴欧罗巴,此事朝野皆知!堂堂天朝学子,竟要远赴蛮夷之地求学,岂非奇耻大辱?”
沈卫点点头,不置可否,又指向另一条:“那这一条,‘锦衣卫在江南滥刑,士林震恐’——你们亲眼所见?”
“这……”李文焕一时语塞。
旁边另一个书生抢道:“虽未亲见,但南京城内谁人不知?正月二十五至今,诏狱夜夜惨叫,多少书生士子被屈打成招!此等暴行,难道还要亲眼所见才能说吗?”
“哦?”沈卫挑眉,“那你可知,诏狱中所审何人?所问何罪?”
那书生被问住了。
沈卫不再追问,继续低头看奏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日头渐渐西斜,将千户所门前的石狮影子拉得老长。
围观百姓已聚集了不下两三千人,整条街巷被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有好奇张望的,有低声议论的,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的。
百姓们想看的热闹是锦衣卫把这些学子全抓了,可一直看着,没有什么动静,有的有事的便走了。
沈卫心中焦急,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早已暗中观察过人群。
那些书生虽多,但大多年轻气盛,不足为虑。
真正需要警惕的,是混在百姓中的有心人。
刘总旗去了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
泰宁侯陈闻礼,是南京守备勋臣,执掌南京兵马司,曾经在禁军履职,而后到了倭地作战,接到天子令旗,可不敢丝毫怠慢。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就在沈卫心中盘算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马蹄声,脚步声,铠甲碰撞声,由远及近。
来了……
首先出现的是南京兵马司的士兵。
他们从街巷两端涌出,黑衣黑甲,手持长枪,队列严整,沉默如铁。
百姓们见状,顿时慌乱起来,想要四散逃开,却发现退路已被堵死。
紧接着,更多的士兵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有锦衣卫缇骑,有应天府衙役,甚至还有从城外大营调来的卫所兵。
铁壁合围,水泄不通。
泰宁侯陈文礼骑着一匹枣红马,在亲兵护卫下缓缓行来。
这位侯爷年近五十,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穿着华丽的蟒袍,但此刻他面色凝重,手持一面明黄令旗,正是沈卫让刘总旗送去的天子令旗。
“沈指挥使,”陈文礼在马上拱手,“本侯接到令旗,不敢耽搁,已调集南京所有可动之兵。请吩咐。”
沈卫拱手还礼:“有劳侯爷。今日之事,涉及重大,凡在场之人,一律不得擅离。请侯爷令部下,将此地围死,一个人也不许放走!”
陈文礼点头,挥手下令。
士兵们迅速行动,长枪平举,结成密不透风的防线。
外围的百姓想要离开,被厉声喝止。
有人试图硬闯,立即被按倒在地。
场面顿时大乱。
哭喊声,怒骂声,求饶声,响成一片。
那些围衙的书生们更是慌了神。
他们本以为只是来请愿,最多被抓几个领头的,法不责众。
可眼下这阵势……竟是要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沈卫!你欲何为?”李文焕嘶声喊道,“我等只是为国请命,何罪之有?你调动大军,围困士子,是想造反吗?”
沈卫冷冷看着他:“造反?本官奉旨查案,尔等聚众围堵衙门,阻挠办案,才是形同造反!”
他不再理会书生的叫嚣,转身对周震下令:“锦衣卫全体出动,配合兵马司,将所有在场之人,一一登记查验。姓名、籍贯、住址、来此缘由,一个不漏!”
“是!”
数百锦衣卫如狼似虎般扑入人群。
场面彻底失控。
有人想跑,被士兵用枪杆砸倒,有人想躲,被从人群中揪出,更有甚者,跪地求饶,哭诉自己只是看热闹的百姓……
沈卫站在石阶上,冷眼旁观。
他要找的人,一定就在这数千人之中。
那个神秘的“林先生”,那个策划了妖书案、煽动了书生围衙的幕后黑手,此刻必定混在人群里,冷眼观察,等待时机。
他会是谁?
时间流逝,查验在进行。
锦衣卫搬来桌椅,就地设点登记。
每个人都要被详细盘问: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何来此,何时来的,与何人同来……
进展缓慢,但有条不紊。
日头渐渐西沉,暮色四合。
士兵们点起火把,将整个街区照得如同白昼。
查验已经进行了三个多时辰,登记在册者已逾两千人,但仍有上千人等待盘查。
沈卫走下石阶,亲自巡视。
看热闹的百姓们被排成了一排,一队队前去登记。
大多数百姓心里那可叫苦无门啊,本来是看热闹的,没成想自己成热闹了。
在登记之前,沈卫每个人的脸都要看一下。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张脸。
那些惶恐的,愤怒的,麻木的,哀求的……形形色色,众生百态。
忽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前方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人穿着普通的灰色棉袍,头戴方巾,面容清癯,留着整齐的长须。
沈卫缓步走过去。
那男子见沈卫走来,眼神微微一闪,但很快恢复平静,甚至还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叫什么名字?”沈卫问。
“回大人,小人姓沈,单名一个谔字。”男子声音平稳,带着淡淡的闽南口音。
沈谔。
沈卫心中一动。
“哪里人?”
“福建泉州。”
“来南京做什么?”
“贩些茶叶、瓷器。”沈谔答得从容,“今日路过此地,见有热闹,便驻足观看,不想竟被困住了。”
沈卫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这张脸,清瘦,文气,眼神深邃。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更添几分儒雅。
但沈卫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沈谔的肩膀:“泉州是好地方,本官去过。”
“大人去过泉州?”沈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嗯,万历三十八年去过。”沈卫说着,便盯上了沈谔的胡须。
他忽然出手,五指如钩,猛地扣向沈谔的脸,沈谔大惊,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
沈卫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扣住了他的胡须,用力一扯——“嗤啦!”
一声轻响。
那修剪整齐的短须,竟被整个扯了下来!
露出的,是一张光滑无须的脸。
火光下,那张脸白净得异常。
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我说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沈卫的声音冷得像冰:“原来是个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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