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一句“容朕想想”,如同在郭从谦心中点燃了一把希望的火。这把火烧得他坐卧难安,却也让他更加谨慎。他知道,让苏舜卿直接脱离浣衣局、恢复名分是痴人说梦,但若能让她从那个污秽绝望的环境里暂时解脱出来,哪怕只是片刻,让她重新进入帝王的视野,以另一种“无害”甚至“有用”的方式存在,或许就能为将来真正的转圜埋下伏笔。
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看似可行、却又极其冒险的计划——借助御前乐队扩充、需要补充舞伴的机会,将苏舜卿“运作”进来。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御前乐队和伴舞的遴选极其严格,需身家清白(至少表面)、容貌端正、技艺过关,且需经过层层审核。苏舜卿戴罪之身,是最大的障碍。但郭从谦如今在御前也算有几分“薄面”,更重要的是,他巧妙地利用了李存勖那句“容朕想想”所暗示的、对某些“罪人”可能存在的一丝松动。
他没有直接去求掌管乐舞的内廷机构,而是先找到了一个在净乐司有些权力、又曾受过他小恩惠的管事宦官。他隐晦地透露,陛下近来似乎对浣衣局等罪役之人的“教化”与“才用”略有感慨(这倒不算全然说谎),并暗示若能寻到其中确有才艺、又能谨守本分的,或可在一些不甚紧要的场合,“戴罪立功”,也算彰显陛下仁德。他随即“无意”间提到了浣衣局有个姓苏的宫女,据说早年曾是官宦家小姐,于歌舞一道颇有造诣,可惜身世飘零。
那管事宦官混迹宫廷多年,岂能听不懂弦外之音?他打量了郭从谦几眼,见他神色恳切,又想到郭从谦如今在御前的势头,权衡利弊之下,觉得这虽有些风险,但若真能合了陛下的心思,自己也能落个好。于是便答应“去看看”。
郭从谦自然不敢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此。他私下里动用了自己这些时日积攒的所有人脉和财物,打通关节,为苏舜卿伪造了一份“因家道中落、自愿入宫为婢”的简易履历(当然,这经不起深究,但用于补充一个临时舞伴,或许够用),并上下打点,确保审核环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同时,他开始为苏舜卿的“复出”做准备。他知道,第一印象至关重要。苏舜卿在浣衣局磋磨近两年,虽底子仍在,但定然憔悴不堪。他不能让她以那样的姿态出现在陛下面前。
他利用御前近侍的便利,悄悄弄来了一套虽不逾制、但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淡青色舞衣。颜色素雅,却能很好地衬托肤色;款式简洁大方,又能隐约勾勒出身形。他又准备了相配的丝履、简单的珠花头饰。最重要的是,他设法弄来了一些宫内嫔妃常用的、品质尚可的脂粉和梳头用具。
一切准备停当,他才在一个午后,寻了个由头,亲自带着这些东西,再次来到了浣衣局那个偏僻角落。
苏舜卿见到他带来的衣物首饰,听完他低声解释的计划后,沉默了许久。她的眼神如同深潭,里面翻涌着郭从谦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惊愕,有怀疑,有一闪而过的锐利审视,最终,却沉淀为一种近乎认命的、却又带着一丝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平静。
她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哑声说了句:“你费心了。”
郭从谦心知时间紧迫,不敢久留,匆匆交代了后续安排(由那位管事宦官以“临时抽调人手”的名义将她带走,沐浴更衣,简单教导规矩),便迅速离去。
数日后,一场为庆贺北疆暂时传来捷报而设的小型宫宴,在太液池畔的“临波阁”举行。规模不大,与宴者多为宗室近亲与少数近臣,气氛相对轻松。按照安排,宴席间将有御前乐队演奏新排的乐舞《凯风入律》,需要数名伴舞。
郭从谦作为御前指定参与演奏的琵琶手,早早便到了临波阁偏殿候场。他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全是冷汗,目光不时瞥向那些正在做最后准备的舞姬们。终于,他在队伍末尾,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只一眼,郭从谦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那真的是苏姐姐吗?
那个在浣衣局井台边被汗水浸透、衣衫褴褛、面色苍白憔悴的女子,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不真实的噩梦。此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姿窈窕、亭亭玉立的宫装美人。
淡青色的舞衣如水般贴合在她身上,勾勒出久违的、属于女性的曼妙曲线。虽因长期劳作而清瘦,却更显出一种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风致。一头乌发被仔细梳成简单的宫髻,簪着那支素雅的珠花,衬得脖颈修长如天鹅。脸上薄施脂粉,掩盖了憔悴与风霜,露出了原本精致秀丽的五官轮廓。尤其那双眼睛,昔日的沉静与冰封似乎被刻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眉顺目的温婉,眼波流转间,却仍有旧日风华不经意泄出的一丝余光。
她静静地站在队伍末尾,微微垂着头,姿态恭顺,与周围其他舞姬并无二致。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即使落魄也无法完全磨灭的优雅气度,以及那份经过精心拾掇后骤然绽放的惊人美丽,让她如同蒙尘明珠被拭去尘埃,瞬间吸引了所有无意间扫过的目光。
郭从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有惊艳,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混合着巨大希望与无边恐惧的复杂情感。成功了第一步,苏姐姐以这样光彩照人的姿态回来了!可接下来呢?陛下会是什么反应?皇后娘娘呢?这究竟是福是祸?
宴席开始,觥筹交错,气氛渐热。轮到乐舞《凯风入律》上演。郭从谦随着乐队步入殿中,在指定的位置坐下。他抱起琵琶,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弦的存在。他强迫自己镇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舞姬入场的方向。
鼓乐声起,舞姬们翩然而入。苏舜卿混在队列中,动作流畅自然,并无丝毫滞涩。起初,她只是随着众人一起动作,并不突出。但随着乐曲进入中段,节奏变得更为明快复杂,舞姿要求也更高时,她的不同开始显现出来。
她的每一个转身、每一个扬袖、每一个踏步,都精准地踩在节拍上,却又带着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轻盈与韵律感。那不是刻板的模仿,而是真正理解了舞蹈语言后的自然流露。尤其当乐曲进入一段模仿春风拂柳、万物复苏的段落时,她的身姿真正舒展开来,腰肢柔软如柳枝,手臂舒展如流云,眼神虽依旧低垂,但那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转出的风情,却仿佛真的带着春日的暖意与生机。
她并未刻意抢风头,始终保持在队列之中,但那种经过岁月沉淀与苦难磨砺后、反而更加内敛而富有张力的舞姿,以及那份即使刻意掩饰也难以完全遮盖的、曾经身为顶级“礼物”被培养出的风华,如同暗夜中的萤火,在整齐划一的群舞中,悄然闪烁着独一无二的光芒。
郭从谦一边机械地拨动着琴弦,一边紧紧盯着苏舜卿的舞姿,心中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他看到,御座之上的李存勖,起初只是随意地看着表演,目光散漫。但当舞至中段,苏舜卿的身影随着旋律一个流畅的旋转,侧脸在宫灯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时,李存勖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帝王的目光,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他微微坐直了身体,眼神不再散漫,开始带着一种专注的、甚至是探究的意味,追随着那个淡青色的身影。他的眉头微蹙,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又仿佛被某种熟悉的、却已久违的东西所触动。他的嘴唇微微抿紧,脸上的表情复杂难明,有疑惑,有惊讶,甚至……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恍惚。
郭从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跳如擂鼓。陛下注意到了!他果然注意到了!
而就在这时,乐曲进入了最高潮,也是最考验舞者功力的快速段落。鼓点密集,琵琶声急切,要求舞姬们以一连串高难度的连续旋转和跳跃来表现凯旋的欢腾与气势。不少舞姬开始有些气息不稳,动作也略显僵硬。然而,苏舜卿却仿佛被这激烈的节奏唤醒了她身体深处沉睡已久的本能。
她的动作陡然加快,却丝毫不乱。旋转如风车般迅疾稳定,裙裾飞扬如青云出岫;跳跃轻盈灵动,落地无声,仿佛足不沾尘。更令人惊叹的是,即使在这般激烈的舞动中,她的姿态依旧保持着惊人的优美与仪态,颈项舒展,肩背挺直,手臂的每一次挥动都带着精准的力道与弧度。汗水渐渐浸湿了她的额发,脸上泛起动人的红晕,那双一直低垂的眼眸,在某个急速回旋的瞬间,因着身体的自然反应,眼波如惊鸿般掠过高高的御座方向,那一刹那的光彩,竟有千娇百媚、仪态万千之感,虽只一瞬,却仿佛点亮了整个殿堂!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乐舞的喧嚣!竟是李存勖手中的玉杯,因他无意识地用力,杯底与御案磕碰发出的声音!
帝王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苏舜卿身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深深的疑惑,以及一种被强烈勾起的、混合着往事与眼前景象的复杂情绪。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早已消失在记忆深处、却又无比熟悉的幽灵,穿着陌生的衣裳,在陌生的乐曲中,跳着依旧令他心旌摇曳的舞步。
郭从谦的琵琶声在那一瞬也几乎中断!他看到了陛下失手碰杯,看到了陛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愕与震动!成功了!苏姐姐的舞技,成功地击中了陛下!他心中狂喜与恐惧交织,几乎要握不住琴弦。
与此同时,在帝后御座之侧稍后方侍立的慕容芷,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的脸色,在宫灯映照下,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她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泛白,紧紧抓住了座椅的扶手。她的目光先是不敢置信地投向场中那个舞姿惊人的淡青色身影,随即又猛地转向御座上失态的丈夫,最后,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箭矢,倏地射向了乐工队伍中那个脸色同样苍白的琵琶手——郭从谦!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里面充满了震惊、愤怒、被愚弄的寒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洞悉了某种可怕谋划的森冷。她终于明白了,郭从谦这些时日的“枕边细语”,究竟是为了谁!而这个突然出现在御前乐舞中、容貌舞技皆如此惊人的“罪婢”,又是何人!
霓裳羽衣,惊破的不仅是平和的宴乐,更是这深宫之下,早已暗流汹涌的平静水面。一场由伶人精心策划、罪妃倾力一舞所掀起的波澜,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向御座,也冲向这宫廷中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郭从谦、苏舜卿、李存勖、慕容芷……所有人的命运,似乎都将在这一舞之后,被推向一个更加莫测、也更加危险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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