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就连山风也带着灼人的气息。内城虽阴凉，然外城工地与东南新辟的三十亩“硝田”上，却是挥汗如雨。我将这硝田选址于东南山坳，此地避风向阳，地势低洼平缓，又近引水沟渠，正合我用。
此刻，我正与沈括立于田埂之上，面前是二十余口新挖的浅池，池底夯实，铺以黏土防渗。数十名选出的老成寨民，正按着这几日反复教授的法子，将收集来的畜粪、腐草、灶灰、乃至清扫的秽土，一层层铺入池中，再浇上搅拌了石灰水的溪水，最后覆以茅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难言的气味，非单纯的恶臭，更夹杂着泥土的腥与石灰的涩。
“当家此法……当真匪夷所思。”沈括手持纸笔，边观察边记录，眉头微蹙，眼中却是探究的光，“粪土秽物，经此堆沤发酵，便能析出硝霜？”
“非是直接析出，乃为‘硝土’。”我解释道，尽量用他能理解的话，“世间有极微之物，名曰‘硝菌’，喜潮湿温热、秽物堆积之地。它们活动，能使土中‘钾’‘钠’之物，与‘氮’合，渐成硝。此法名为‘硝土淋煎’，先制硝土，再以热水淋之，熬煮结晶，方得硝石。过程缓慢，须三月方见成效，然一旦成法，只要人畜粪尿不断，便可源源不绝。”
此乃土法制硝，效率远不及矿采，却胜在原料易得、成本极低、且隐秘。野人沟矿点事关重大，风险难测，鸡蛋不能全放一篮。双线并进，方能稳妥。
“硝菌……钾钠氮……”沈括喃喃重复，笔下疾书，“此‘菌’，与酿酒之‘曲’，可有关联？”
“原理或有相通，皆赖微物促成转化。”我点头赞许他举一反三，“日后‘格物院’或可专设一科，研究此等‘微物之用’。”
沈括眼中光芒更盛，显然已将此事列入心中待研条目。
正说着，孙头带着几个老农匆匆而来，脸上带着忧色：“三娘，按您吩咐，这头几池用料配比不同，可……这味道引来不少蝇虫，附近垦田的妇孺颇有怨言，怕秽气熏染了庄稼，也恐生疫病。”
“无妨。”我早有预料，“此田下风处，距最近田亩亦有百步。蝇虫可用草木灰混合艾草烟熏驱赶。更紧要者，是池边需挖深沟，引来的水专供淋硝之用，绝不可混入饮用灌溉水源。孙老，此事关乎全寨安危，需你亲自盯着，用料、用水、防护，皆按规程，不得有误。” 我将一册写有详细操作与禁忌的薄本递给他。
孙头双手接过，肃然道：“姑娘放心，老汉晓得轻重。只是……这般等上三月，若野人沟那边……”
“野人沟是远水，硝田是近火。”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两手准备，方是万全。你只管将这三十亩硝田，当作最精细的庄稼来伺候，产出多少，皆是功劳。”
孙头重重点头，带人去了。
沈括望着那些忙碌的身影，轻声道：“当家布局，愈发深远了。火药乃攻守利器，其源不可假于外人。此硝田若成，我寨命脉，便真正握于己手。”
我默然。岂止火药。望远镜在试制，焦炭炼铁在改良，水泥配方在优化，甚至吴用已在着手编订更细致的寨规……点点滴滴，皆是根基。只是这根基，扎得越深，引来的风浪，恐怕也越大。
“报——！”
一声急促长音自远处传来。一骑快马卷着烟尘，直冲至田埂前。马上骑士乃“獠牙”一名专司联络的队副，浑身尘土，脸上带着焦灼。
“何事？”我心头一凛。
“启禀姑娘！北路急报！猴子头领遣快马送回！”队副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呈上一支细竹筒。
我接过，拧开蜡封，抽出内里绢条。沈括亦屏息凝神看来。
绢上字迹潦草，显是匆匆写就：“野人沟矿苗丰，已扎营。然三日间，遭遇两股马匪试探，虽击退，然其进退有据，不类寻常草寇。更于十里外山脊，发现不明了望踪迹，疑为辽境游骑或‘巡天鉴’耳目。此地已成漩涡，请增派‘獠牙’一队，并速运第一批给养火药。猴子上。”
果然！消息还是走漏了！或是商队行迹被盯梢，或是矿工挑选时混入眼线，亦或是……那“巡天鉴”早有布局。猴子虽只言“疑”，然其用词“进退有据”、“不明了望”，已暗示对手不凡。
我攥紧绢条，指尖发凉。矿点未稳，窥伺已至。猴子手中仅两队“獠牙”，要护矿、要押运、要御敌，捉襟见肘。
“沈先生，硝田之事，全权托付于你与孙头。规程既定，按章行事即可。”我快速决断，“我需立即回城，商议北援之事。”
“当家且去。此处有括。”沈括拱手，神色凝重。
我翻身上马，对那队副道：“传令栾教师、赵三、吴师爷，内城议事堂，即刻议事！另，命匠作营将所有库存‘震天雷’、火药、弩箭打包待命！命新兵营抽调两百最健锐者，整装备战，听候调遣！”
马蹄声疾，踏破午后闷热。硝田那奇异的气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心头沉甸甸的压迫。三个月，硝田需要三个月。而猴子那边，恐怕连三十天都未必有。
赶回内城，栾廷玉、赵三、吴用已候在堂内。栾廷玉左臂仍吊着，但神色沉毅，目光锐利如常。我将猴子绢条传阅。
“某去。”栾廷玉看完，斩钉截铁，右手按向腰间刀柄，“臂伤已无大碍，骑马无妨。猴子独力难支，需老将坐镇。”
“教师不可！”赵三急道，“西山之事，足证敌手阴狠，专刺要害。您乃寨中柱石，岂可再蹈险地？不如由某率商队镖师，护送给养北上，增援猴子。”
吴用沉吟道：“赵管事所言有理。教师威重，镇守本寨，方可安定人心。然北路险峻，非寻常镖师可任。学生愚见，当选一沉稳悍勇之将，率精锐步卒并‘獠牙’一队前往。给养需足，更需多备弓弩火药，以作坚守。”
我听着他们争论，目光落在舆图上那遥远的野人沟。猴子是尖刀，擅奇袭游击，然固守待援，非其所长。需一员能稳得住阵脚、令行禁止的将领。
“教师仍需坐镇内城，总理防务，应对可能之变。”我最终开口，声音沉稳，压下心中焦虑，“赵三，你筹备给养物资，五日内必须齐备，尤以火药、箭矢、伤药、盐、铁料为要。吴先生，调配民夫车辆，规划最隐秘稳妥之运输路线，分作数批，伪装行进。”
我顿了顿，指尖点向舆图一处关隘：“增援主帅……由‘獠牙’副统领，石勇担任。”
众人目光皆看向一直沉默立于栾廷玉身后的石勇。此人投寨月余，沉默寡言，却每战必前，悍勇果决，更难得的是令行禁止，颇得军心。栾廷玉亦曾赞其“有古之良将风”。
石勇闻声，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如铁石：“末将领命！必保矿场，接应猴统领，万死不辞！”
“予你‘獠牙’第三队，再选城防军悍卒一百五十人。”我看着他，“此行非为浪战，首要固守营盘，保运输畅通，次则查清窥伺者底细。遇敌，稳扎稳打，不可冒进。一切行动，与猴子商议而定。你可能做到？”
“能！”石勇回答简洁，却掷地有声。
“好。”我深吸一口气，“五日后辰时，兵发野人沟。此番，不仅要运去给养，更要让暗中窥视之辈知晓，黑风隘的爪子，伸得到，也打得痛！”
议事散后，我独自登上北门敌楼。夕阳西下，将群山染成金红。东南硝田的方向，已升起驱虫的缕缕艾烟。而北方，暮色正从群山背后涌来，那里有我们刚刚找到的命脉，也有未知的獠牙。
粪土可化硝石，危局亦藏生机。三个月，我们要在群狼环伺下，抢出这至关重要的三个月。
山风渐起，带着凉意。我按紧垛口，目光如刀。
这盘棋，才刚刚到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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