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轴拉伸机运到时，整个试制车间像看西洋景。木条箱撬开，露出泛着冷光的铸铁机身、密密麻麻的仪表、手臂粗的传动轴。德文铭牌擦得锃亮，一股高级机油的清香味儿。
“我的乖乖……这得值多少头牛啊！”一个年轻工人咂舌。
陈静宜带来的基金会工程师是个叫汉斯的德国老头，灰白头发一丝不苟，蓝眼睛像探照灯。他指挥着安装、校准，嘴里叽里咕噜的德语配合着手势，翻译都赶不上趟。楚云飞跟在一旁，笔记本记得飞快，眼神里又是震撼又是忧虑——这机器的精密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调试了三天，汉斯按照“标准工艺”启动了机器。加热区升温平稳，夹具同步移动丝滑，张力表指针稳定得让人心醉。一片薄膜被缓缓送入，经历预热、纵向拉伸、横向拉伸、热定型……最后出来的薄膜，平整如镜，对着光看纹理均匀，各个方向的性能数据几乎一模一样。
“完美！教科书般的工艺！”汉斯满意地拍着机器，“这才是科学！”
楚云飞拿着新鲜出炉的薄膜和测试数据，心情复杂。性能确实均衡，综合指标比“鸡屎藤”产品高出一截，但……并没有达到他期望的那种飞跃性提升，尤其是关键的脉冲耐压值，只比“土法单轴拉伸”优化后的薄膜提高了不到10%。更要命的是，这机器“吃”电“喝”油，运行成本高得吓人，光是这一次试机消耗的能源，够“铁拔河”干一个月的。
“洋牲口胃口大，干活也就那样？”周大锤私下嘀咕。
与此同时，按照协议，第一批“预处理”过的“各向异性性能数据”表格，被郑重地交给了汉斯。汉斯扶了扶眼镜，仔细核对每一项，然后在特定的几栏数据旁，用红笔画了圈，通过翻译向楚云飞提出：“这些数据点的变化趋势，与我们基于经典链段运动模型的预测有系统性偏移。很有意思。我需要将这些‘异常’反馈给基金会分析中心，或许能发现新的物理机制。”
楚云飞心里一紧，脸上却平静：“可能我们的测试环境或方法有细微偏差，我们会复核。”
数据果然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但没有直接质疑造假，而是抬出了“科学发现”的幌子，要求更深入的“研究”。这正是林爱国“数据汤”计划预料中的反应——把水搅浑，让对方在“纠错”和“发现新规律”之间消耗精力。
就在洋机器调试和“数据战”暗中较劲时，车间角落里那台被戏称为“铁拔河”的土拉伸机，在周大锤的“蛮干”下，竟然撞出了个大运。
一次，为了测试高温对拉伸的影响，周大锤把加热槽温度调得比平时高了一大截，几乎是薄膜能承受的极限。拉伸时，薄膜发出轻微的“嘶嘶”声，表面竟然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云雾状白斑。拉伸结束后，白斑没有消失。
周大锤以为搞砸了，骂骂咧咧地准备把这批“次品”处理掉。林爱国却多看了一眼，拿到简陋的显微镜下观察——那些白斑区域，薄膜内部居然形成了大量纳米尺度的微孔！结构非常独特，像被高温拉伸“撕”出来的。
他心中一动，想起未来记忆碎片里，似乎有一种“微孔聚酰亚胺薄膜”，以其极低的介电常数和优异的综合性能，广泛应用于高端电子器件。难道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他偷偷切下一小片，避开洋机器和汉斯，用实验室最基本的电桥测试了一下介电常数。结果让他差点叫出来——介电常数比普通薄膜低了近三分之一！这意味着在同样厚度下，绝缘性能尤其是高频性能可能有巨大提升！
虽然这“微孔薄膜”的重复性极差（十片里可能只有一两片成功），力学强度也有所下降，但这无疑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一条差异化、可能更适应特定需求的技术路径。
还没等他们深入研究这意外发现，红光厂的采购科长老张，直接坐着吉普车冲进了厂里，脸色焦急。
“楚工！周师傅！救命了！”老张擦着汗，“上级刚下的紧急任务，一批新型雷达上的高压脉冲发生器，急需配套的绝缘薄膜，耐压要求比之前高了30%，交货期只有二十五天！数量倒不多，就两百平米，可这性能指标……我们问遍了国内可能的单位，都没把握。只能指望你们了！”
性能要求直接怼到了当前技术的天花板，时间更是紧得喘不过气。
试制车间紧急开会。楚云飞看着红光厂的新指标，又看看刚刚稳定运行、但提升有限的洋机器数据，眉头紧锁：“用双轴拉伸机的标准工艺，肯定达不到新要求。需要优化工艺参数，但这需要大量实验，时间来不及。”
周大锤则盯着手里那片偶然得来的“微孔薄膜”：“这玩意儿介电常数是低，可强度也软趴趴的，而且咋做出来的咱自己都还没整明白呢，更别说量产了。”
林爱国沉默着。两条路都有问题：洋机器工艺调整需要时间；土法新发现不稳定。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楚工，张科长，新指标最重要的是耐压。咱们能不能……把两种思路结合一下？”
“结合？”
“对！先用‘鸡屎藤’流延出均匀的厚膜，然后用‘铁拔河’进行高温单轴拉伸，不一定非要拉出微孔，但利用高温拉伸来极大提升一个方向上的分子链取向和强度。最后，用这片高强度、高取向的薄膜作为‘骨架’，再在它上面，用溶液法二次复合一层极薄的、介电性能优异的其他材料（比如咱们之前试过的某种改性涂层），形成一种‘三明治’或者‘梯度’结构。这样，或许能用现有条件，拼出一个达到指标的产品。”
这个想法近乎疯狂，把几种不成熟的工艺强行嫁接。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死马当活马医！干！”周大锤一拍桌子。
楚云飞也点了点头：“可以尝试。但我们得分成两组：一组立刻开始优化双轴拉伸工艺，作为备选方案；另一组，按爱国的思路，进行极限尝试。”
就在他们准备背水一战时，陈静宜找到了楚云飞，递上一份精美的邀请函。
“楚工，欧罗巴基金会下个月在香港举办‘亚太区高性能聚合物薄膜技术研讨会’，届时会有欧美日的顶尖专家出席，分享最新进展。我个人认为，这对你们突破当前的技术瓶颈会很有启发。”她笑容温和，“基金会可以为你和一位助手提供全程费用。当然，如果林爱国同志有兴趣，也可以一同前往，年轻人多见见世面是好的。”
邀请突如其来，且条件优厚。香港，这个时代大陆技术人员极少能踏足的“窗口”。
几乎同时，“守山人”的消息也到了，语气急促：“刚确认，与欧罗巴基金会关系密切的‘莱茵化学’，最近在全球抢注了十几项关于‘聚酰亚胺微孔结构制备与应用’的宽范围专利，明显是跑马圈地！香港那个会，可能不止是交流！”
去，可能是深入虎穴，探听虚实，也是学习机会。
不去，则可能错失信息，甚至被排除在技术圈之外。
而车间里，红光厂的订单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洋机器嘶鸣，“铁拔河”较劲，数据迷雾未散，专利围剿已至。
林爱国看着手里那片偶然诞生的、布满微孔的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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