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果,金沙萨。
雨林深处的夜晚闷热潮湿,蚊虫在昏暗的灯光下成群飞舞。矿区临时医院的铁皮房里,只有一台老旧的电风扇在嗡嗡转动,吹出的热风几乎没有任何凉意。
陆延舟躺在简陋的病床上,浑身缠满绷带。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左腿打着粗糙的石膏,胸腔随着呼吸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但他此刻最疼的不是伤口,是心脏。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有根细线拴在心上,线的另一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被拉扯,每一次扯动都让他心悸。
“陆总,您醒了?”陈默端着一杯水走进来,眼眶通红,“医生说了,您至少需要卧床一周才能转运。颅内出血虽然止住了,但随时可能复发。”
陆延舟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直直盯着铁皮房顶,那里有雨水渗漏的痕迹,一滴一滴,像计时器。
“念念……”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她……怎么样了?”
陈默的手抖了一下,水杯里的水洒出来一些:“苏小姐……她签了转运授权书。苏黎世大学医院的医疗专机明天就到。”
“我不是问这个。”陆延舟艰难地转过头,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惨白如纸,“我是问……她好不好?”
陈默沉默了。
这个沉默让陆延舟的心猛地沉下去。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重重摔回床上。
“陆总!您别动!”陈默急忙按住他,“医生说了,您现在绝对不能——”
“告诉我实话。”陆延舟抓住陈默的手腕,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陈默,你跟了我十年。别骗我。”
陈默看着陆延舟的眼睛,那双曾经冷漠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近乎哀求的脆弱。他咬了咬牙,终于开口:
“苏小姐……怀孕了。”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
铁皮房外的雨声,风扇的转动声,远处矿工的吆喝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陆延舟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还有陈默那句话在脑子里反复回响。
怀孕了。
念念怀孕了。
他的念念,怀着他的孩子。
“多……多久了?”陆延舟的声音在颤抖。
“六周左右。”陈默的声音很轻,“医生说,是双胞胎,但之前做流产手术时只清除了一个,另一个活下来了。现在苏小姐在苏黎世大学医院保胎,但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陆延舟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混着额头的血水,在脏污的枕头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想起来了。
三个多月前,在他确诊绝症之前,最后那次。
那天是苏念的生日,他喝了很多酒,敲开了她花店的门。她本来不让他进,但他跪在雨里,说只想陪她过最后一个生日。
后来……后来他做了什么?
记忆模糊不清,只记得她哭着说“陆延舟,我们完了”,但他还是抱住了她。那是三年来,他们唯一的一次。
就是那次。
他的孩子,就是那次怀上的。
“她……”陆延舟的声音哽咽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默苦笑:“陆总,您觉得苏小姐会告诉您吗?她连您留给她的遗产都不想要,怎么会想要一个和您有关系的孩子?”
是啊。
她恨他。
恨到宁愿一个人承受所有,也不愿意再和他有任何牵扯。
“手机……”陆延舟挣扎着伸手,“给我手机……我要给她打电话……”
“陆总,这里没信号。”陈默按住他的手,“而且就算有,您现在这个状态,能说什么?苏小姐那边情况也很危险,医生说她这次怀孕的风险极高,可能会……”
“会什么?”陆延舟猛地睁开眼睛。
陈默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铁皮房里陷入死寂。
只有风扇还在徒劳地转动,吹不散满屋的闷热,也吹不散陆延舟心里翻涌的冰冷。
他想起三年前,苏念躺在捐肝手术台上时,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手都没有抖一下。那时候他觉得,这是她应该做的——她是他的妻子,救他是她的义务。
现在轮到他了。
他的孩子,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就像当年,他的命,差点要了她的命一样。
“陈默,”陆延舟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去告诉医生,我明天必须上那架飞机。”
“可是陆总,您的身体——”
“如果念念和孩子出了事,”陆延舟打断他,眼神里有种近乎偏执的疯狂,“那我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陈默看着陆延舟,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时候苏念刚做完捐肝手术,出现严重排异反应,在IcU里生死未卜。陆延舟站在病房外,医生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用最好的药,钱不是问题。”
同样的冷漠,同样的……残忍。
只是这一次,残忍的对象变成了他自己。
“我明白了。”陈默站起身,“我去安排。”
陈默离开后,铁皮房里只剩下陆延舟一个人。
他躺在那里,手轻轻放在胸口。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是苏念给他的——三年前,她从自己身体里切下一部分肝脏,移植到他身体里。
现在,那里正在疼。
不是伤口疼,是更深的地方,像是有个声音在尖叫,在催促他:快去,快去她身边。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
雨林在晨雾中苏醒,鸟叫声此起彼伏。但陆延舟毫无睡意,他一夜未眠,眼睛熬得通红,脑子里全是苏念。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那时候她才十八岁,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大学校园的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身上,她笑得那么干净,那么明亮。
他当时就想:这个女孩的眼睛,像星星。
后来她嫁给他,洞房花烛夜,她紧张得手指都在抖,却还是鼓起勇气吻了他。她说:“陆延舟,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
她确实努力了。
努力到把自己的命都给了他。
而他呢?
他给了她什么?
冷漠,羞辱,背叛,还有……差点杀死她的绝望。
“念念……”陆延舟对着空气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明白得太晚。
对不起,我伤害你那么深。
对不起,我连爱你,都爱得这么糟糕。
上午九点,医疗专机准时降落在矿区的临时停机坪。
陈默带着医护人员冲进铁皮房时,陆延舟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高烧,颅内压升高,伤口感染——所有的并发症都在一夜之间爆发了。
“病人情况很危险,转运途中可能撑不住。”随机的瑞士医生用英语快速说道,“我们需要在当地稳定他的情况,至少48小时后再考虑转运。”
“不行。”陆延舟突然睁开眼睛,尽管视线已经模糊,但他的语气依然坚决,“今天……必须走。”
医生皱眉:“陆先生,这不是开玩笑的。您现在的状况——”
“如果我死在路上,”陆延舟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那就是我的命。但我今天……必须见到她。”
医生还想说什么,陈默上前一步,用德语快速解释了几句。医生的表情从不解变成震惊,最后变成了复杂的沉默。
“我明白了。”医生最终点头,“但您需要签一份免责协议。如果在转运途中出现任何意外,医院不承担责任。”
“签。”陆延舟没有任何犹豫。
协议签完,医护人员开始小心翼翼地将他转移到担架上。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陆延舟咬紧牙关,额头上冷汗涔涔,但他一声没吭。
只是在被抬出铁皮房时,他看了一眼这个他差点死在这里的地方。
雨林,矿区,简陋的医院。
这是他为她和孩子准备的未来之一——非洲的钻石矿,价值数十亿的产业,他原本想用这个给她和孩子的后半生一个保障。
现在看来,也许他根本没有机会亲自教给她了。
飞机起飞时,陆延舟再次陷入昏迷。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三年前,苏念做完捐肝手术的那个夜晚。但这次,他没有去陪林清漪看烟花,他留在了医院。
他看见苏念躺在IcU里,浑身插满管子,脸色苍白得像纸。她醒来看见他,虚弱地笑了,说:“你来了。”
他说:“嗯,我来了。”
然后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用自己的手温暖她。她在他的掌心轻轻写:“我爱你。”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说:“我也爱你。”
但梦突然变了。
苏念的脸变得模糊,她开始流血,血染红了病床,染红了地板,染红了他的手。他惊慌失措地喊医生,但医生们都冷漠地看着,没有人过来。
最后他听见苏念说:“陆延舟,救救我们的孩子……”
他低头,看见她的肚子隆起,那里有个小生命在动。但血越来越多,孩子的动静越来越弱。
“念念!念念!”他在梦里嘶吼,但声音像是被困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陆总!陆总您醒醒!”陈默的声音把他从噩梦中拽回来。
陆延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飞机上。医疗专机的机舱里满是仪器的滴答声,氧气面罩罩在他的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药味。
“您刚才做噩梦了。”陈默递过一杯水,“医生说您在高烧,需要多喝水。”
陆延舟摇摇头,声音嘶哑:“还有多久?”
“大概八个小时。”陈默看了看表,“您再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陆延舟看着舷窗外。
飞机正在穿越云层,下面是茫茫的撒哈拉沙漠,金色的沙丘在阳光下绵延到天边。这么壮观的景色,他却只觉得荒凉。
原来没有她在身边,再美的风景也只是风景。
“陈默,”他突然问,“你觉得……她还恨我吗?”
陈默愣了一下,然后苦笑:“陆总,这个问题我不敢回答。”
“说实话。”陆延舟转过头看他,“我要听实话。”
陈默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轻声说:“恨。但恨是因为……还在乎。”
陆延舟闭上眼睛,眼泪再次滑落。
还在乎。
这三个字,比任何酷刑都让他痛苦。
如果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那他至少可以告诉自己:她放下了,她开始了新生活。
可她还在乎。
所以她还恨着,还痛着,还活在过去那段地狱般的婚姻里。
“陆总,”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您。”
“说。”
“昨天,在联系苏小姐签转运授权书之前,我接到了夫人的电话。”
陆延舟猛地睁开眼睛:“我妈?”
“嗯。”陈默的表情很凝重,“夫人知道苏小姐怀孕的事了。她说……她说如果孩子生下来,必须是陆家的。如果苏小姐不配合,她有办法让孩子……生不下来。”
陆延舟的手紧紧抓住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周婉华不会善罢甘休。
那个把家族荣誉和血脉传承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女人,在失去唯一的儿子之后,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可能存在的孙子?
“她还说了什么?”陆延舟的声音冷得像冰。
“她说……”陈默的声音压得更低,“她说如果您醒了,让您别插手。她说这是陆家的家务事,她会处理。”
“处理?”陆延舟冷笑,“怎么处理?像当年逼走念念一样,再用钱,用权,用手段?”
陈默不敢回答。
飞机继续在云层中穿行。陆延舟盯着舷窗外飞速后退的云朵,脑子里飞快地转动。
他知道周婉华的手段。
当年她能逼得苏念差点自杀,现在为了一个孙子,她只会更狠。
而他,现在这个样子,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念念和孩子?
“陈默,”陆延舟突然开口,“我昏迷期间,你替我办一件事。”
“您说。”
“联系王律师,让他起草一份文件。”陆延舟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空气里,“如果我在见到念念和孩子之前死了,我名下所有的财产——陆氏集团的股份,海外的产业,包括这个钻石矿——全部捐给国际儿童基金会。一分钱,都不留给陆家。”
陈默倒吸一口冷气:“陆总,这……”
“照做。”陆延舟闭上眼睛,“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保护她们母女的方式。”
如果周婉华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孙子不仅得不到陆家的一分钱,反而会让陆家失去所有——那她至少会投鼠忌器,不敢对念念和孩子下死手。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筹码。
陈默看着陆延舟苍白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男人,在用他唯一还能用的方式——钱,来保护他曾经伤害最深的女人,和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
多讽刺。
多可悲。
但有多……令人心碎。
“我明白了。”陈默点头,“我这就去联系。”
陈默离开后,陆延舟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机舱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他抬起还能动的右手,轻轻放在胸口,感受着那里传来的心跳。
这个心脏,这个肝脏,这些还在运转的器官——都是苏念给的。
现在,他要带着她给的一切,回到她身边。
哪怕只能看她一眼。
哪怕只能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念念,”他对着空气轻声说,“等我。”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飞机穿过云层,向着欧洲大陆飞去。
而与此同时,苏黎世大学医院的顶楼停机坪上,苏念坐在轮椅上,看着天边越来越近的飞机,手轻轻按在小腹上。
那里,陆延舟的孩子,正在她的身体里生长。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飞机上,那个孩子的父亲,正在用他最后的生命,为她和孩子铺一条后路。
一条没有陆家,没有恩怨,只有她们母女平安的后路。
医疗专机降落在停机坪时,苏念看见了担架上的陆延舟——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浑身缠满绷带,脸色惨白如纸,生命体征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但就在医护人员推着他经过她身边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出三个字。
苏念读懂了那三个字,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而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周婉华发来一条信息:“我在医院对面的咖啡厅。
我们谈谈,关于我儿子的医疗决定权——以及,你肚子里那个孩子的去留。”
喜欢用命爱过你,现在我不要了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用命爱过你,现在我不要了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