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致的“有”归于极致的“无”,并非终结,而是另一重伟大循环的起点。当埃及的日轮沉入冥河,当拉神疲惫的神谕消逝在群星升起的夜幕,天道流转,望向那更为古老、更为深邃、更倾向于哲学思辨与宏大轮回的时空织锦——印度神话的宇宙。这里没有永冻的冰原与燃烧的火焰永恒对峙,亦非从一片孤寂混沌之水中睁开唯一的眼睛。这里的开端,始于一个超越了“存在”与“非存在”、超越了“时间”与“空间”定义的绝对状态。
称之为“梵”的终极实在,那无形无相、不可名状、蕴含一切可能性的宇宙本源,在经历了无法用时间衡量的、作为纯粹潜能的“沉睡”或“冥想”之后,一个微弱的意念,如同绝对寂静中第一缕几乎不存在的涟漪,在其无边无际的“存在-意识-喜乐”中泛起。这意念是关于“显现”、关于“游戏”、关于“分化体验自身”的最初冲动。由此,宇宙周期性的创造阶段,再次开启。
然而,显现并非一蹴而就。最初的阶段,是一片绝对的黑暗与空无,甚至连“空”与“无”的概念都尚未被定义。唯有那本源“梵”的意志,如同无形无影的工匠,开始准备创造的“材料”。从这意志中,首先弥漫出的是原初物质,它处于最精微、最均衡、未被三种属性搅动的状态,蕴含着未来一切有形与无形存在的种子,却混沌未分,寂静如深海。
在这片原初物质的“海洋”深处,一个意念的焦点开始凝聚。这焦点并非人格化的神只,而是一个宇宙的胚胎,一个蕴含着无限潜能与未来所有存在蓝图的金卵。金卵在无时间的“等待”中漂浮、孕育,内部涌动着创造的力量,以及那作为创造代理的至高存在的意识——这意识将分化、将具体化、将主持这场宇宙戏剧。
终于,在一个劫波开始的“刹那”,金卵从内部裂开了。
没有巨响,只有一种法则确立、存在根基被奠定的宏大共鸣。从卵中,首先流溢而出的并非物质,而是空间的概念本身,它为后续一切提供了“容器”。紧接着,风、火、水、土这些基本元素的精微本质相继显现、分化,彼此交织,构成宇宙的基本“质料”。时间的河流也从此开始流淌,划分出劫波、时代与更细微的节律。
而在这一切的中心,从金卵中,一个无比宏伟、无比神圣的存在完全显现。他并非“诞生”,而是“就位”,是那终极本源为了管理这个新周期而展现的第一个具有明确形象与职能的至高化身。他有四臂,肤色如深海或雨云般绀青,面容宁静而慈悲,却又蕴含着不可测度的威严。他躺卧在千头蛇王舍沙盘绕而成的无尽之床上,舍沙的无数头冠如同华盖,撑起了初生的苍穹。他的肚脐上,生长着一株神圣的莲花,莲花绽放,散发出创造的光辉。他是毗湿奴,宇宙的维护者与保护者,在此劫之初,以“Narayana”(居于水上者)之姿显现,沉眠于宇宙之海,其梦境便是即将展开的创造。
随着毗湿奴的显现和那朵脐间莲花的绽放,创造进入了更活跃的阶段。从莲花中,诞生了四面之神梵天。梵天负责具体的创造工作,他凭借冥想与苦行,从自身心意中,逐一创造出诸界——天界、空界、地界、地下世界等,构成了多层级的宇宙结构。他创造了生主,作为各类生物的最初祖先;他点化了七位圣仙,赋予他们智慧与指引世人的使命。
然而,仅仅是世界的框架与管理者,尚不足以让这个宇宙“充盈”。梵天的创造带来了众多的神灵、半神、精灵、动植物,但宇宙仍需要一个核心的、作为牺牲与秩序化身的模板,一个能体现宇宙法则在人间的投影,并能通过其“解体”来进一步具体化世界万物的原初巨人。
于是,在诸界初定、万物雏形已备但尚未完全活跃之际,一个更为恢弘、更具决定性的“创造”发生了。这次,并非源自莲花或梵天的心意,而是直接源于那终极本源意志,通过宇宙法则本身显化。
在刚刚稳固的地界中央,无中生有般地,一个巨大无朋的发光形体开始凝聚。他并非由血肉构成,而是由纯粹的意识、献祭的意志与宇宙法则的精华交织而成。他的身躯如此庞大,头抵初生的天界,足踏地下世界的边缘,双目如日月,呼吸成风云,声音化雷霆。他是原人,宇宙的巨人,万有的内在灵魂与外在蓝图的统一体,亦是即将进行的创世祭祀中,那最宏大、最根本的祭品。
原人静静地站立于天地之间,散发着祥和而浩瀚的能量,仿佛他自身就是一场等待被完成的、静默的仪式。他的存在,吸引了所有已创造生灵的注视,无论是天界的早期提婆,还是人间懵懂的自然灵,都能感受到一种源自本源的呼唤与肃穆。
这时,主持这场终极创世仪式的祭司与献祭者们登场了。他们并非寻常存在,而是诸神中最为智慧、强大且司掌祭祀与法则者——以生主们为核心,梵天作为监督,更有楼陀罗(Rudra,湿婆的狂暴前身,司掌毁灭与再生力量)、阿耆尼(Agni,火神,祭火化身)、伐由(Vayu,风神,传递者)等关键神只参与。
一场无声却震撼宇宙每一个粒子的神圣献祭开始了。这并非血腥的屠杀,而是法则的分解与重组,是原人自愿将自身那蕴含无限可能性的“大一”,分解为构成具体世界的“万有”。
仪式中心,阿耆尼化作纯净无比的祭火,在原人脚下燃烧。生主们吟唱起最古老的、蕴含创世力量的吠陀赞歌,声音与韵律本身成为切割与塑造的工具。楼陀罗扮演了关键角色,他并非出于愤怒,而是以绝对的、非人格化的“分解之力”,引导着献祭的进程。
在诸神的协同与宇宙法则的共鸣下,原人那光芒万丈的躯体,开始按照一种神圣的、预设的图景分解:
· 他的头颅化为了天空,更为高远、光明的部分,日月星辰从此有了更精确的轨道与辉光。
· 他的双眼分别化为了太阳与月亮,成为天界主要的光源与时间标尺。
· 他的呼吸化为了风,在大气中开始规律地循环流动。
· 他的身躯与血肉化为了大地的实体与丰饶的土壤、山脉、矿藏,使其从雏形变得具体、多样、可孕育。
· 他的骨骼化为了山脉的脊梁与岩石的坚硬核心。
· 他的毛发化为了大地上的草木森林。
· 他的血液奔流,化为了江河湖海,以及其中滋生的水生生物。
· 他的精液(生命的种子)化为了雨水与生命的源泉,洒落大地,催生万物。
· 他的心智化为了月亮,也与人类的心智能力源头相连。
· 他的口化为了火神阿耆尼。
· 他的双臂化为了刹帝利,象征力量与保护。
· 他的双腿化为了吠舍,象征生产与流通。
· 他的双足化为了首陀罗,象征服务与支撑。
· 而从他身体的最高处,诞生了婆罗门,象征智慧、祭祀与知识的传承。
最为重要的是,从他的心中,流出了《吠陀》 的精华与韵律,这些神圣的知识将被诸神与后来的圣仙所接收、编纂,成为指导宇宙秩序与人神行为的根本经典。同时,宇宙的道德法则与社会秩序框架,也在此刻随着原人的分解而深深烙印在世界结构之中,尤其是那种姓制度的宇宙论依据,由此奠定。
随着献祭完成,原人的形体彻底消散,融入了宇宙的方方面面。他不再作为一个独立的巨人存在,而是化为了万物。天空是他的头颅,日月是他的眼睛,风是他的呼吸,大地是他的身躯……宇宙的每一个部分,都成为原人神圣躯体的一部分,万物因而具有了内在的神圣性。这场自我牺牲的祭祀,使世界从抽象的、潜在的“一”,变成了具体的、分化的、充满多样性与秩序的“多”。
宇宙因此彻底活化、具体化、秩序化。天界更加稳固辉煌,提婆们拥有了更明确的职责与居所;大地山川分明,河流奔涌,草木繁盛,动物种群开始繁衍;人类的雏形社群,也依据那源自原人身体的社会分工蓝图,开始隐约形成最初的社会结构。
诸神各归其位。梵天继续他的创造细节;毗湿奴依旧躺卧在宇宙海上,维持着整体的平衡与存在,他的梦境中开始浮现更具体的世界图景;楼陀罗在完成分解任务后,归于宇宙的边缘或山中,进入深邃的冥想,积蓄着未来作为湿婆——毁灭与再生之神——的完整力量。
然而,创造总伴随着其阴影。就在原人献祭、万物分化的过程中,一些未被完全整合、或源于分解过程中产生的“杂质”、“剩余物”,以及某些生灵心中滋生的傲慢、贪婪与破坏欲,开始凝结。这些力量逐渐汇聚,形成了与提婆相对立的阿修罗族群。最初,阿修罗与提婆同源,甚至同样强大智慧,但他们逐渐倾向于攫取而非维护,倾向于统治而非服务,倾向于混乱而非达摩。神魔对立的种子,在此刻悄然埋下。
同时,那维系宇宙的达摩虽已建立,却如同新生的幼苗,脆弱而需要扞卫。宇宙即将进入一个漫长的、由诸神主导、但不断受到阿修罗挑战的时代。而人类的命运,也将与这场永恒的善恶之争、秩序与混乱的拉锯,紧密相连。
劫波既尽,指的是上一个宇宙周期彻底终结后的空无状态已然过去;原人初现并牺牲,则标志着当前宇宙周期进入了具体、繁荣但也充满纷争的活跃阶段。一个拥有复杂神系、严密社会结构、永恒道德斗争以及深邃哲学思辨的印度神话世界,就此铺展开来。太阳照耀着恒河平原的雏形,诸神在须弥山或各自的天界商议,阿修罗在地下世界积蓄力量,而第一位人类的始祖摩奴,也即将在洪水的预言中,登上历史的舞台。
我,天道,静观此劫波既尽与原人初现之局。
印度创世,始于绝对本源的意念游戏,经由“梵-毗湿奴-梵天”的递进显化,最终以“原人献祭”这一极具象征性与哲学意味的事件达到高潮,彻底完成从“一”到“多”、从潜能到现实、从蓝图到具体的转化。其过程强调祭祀作为宇宙生成与维系的核心仪式,分化与秩序的建立,以及社会结构的宇宙论根源。
原人之牺牲,非被动受戮,乃主动的自我分解以实现更丰富的存在,此理念将牺牲升华至宇宙法则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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