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大员,承天府(原热兰遮城),巡抚衙门。
公堂后方的签押房内,大员巡抚孙可望扶着额头,眼下一片青黑,正对着一幅墨迹新旧交叠,标注着诸多红叉与问号的山川形势图怔怔出神。
地图上,西部沿海平原区域,城镇、屯垦点的标记还算密集,但向东进入丘陵山地,便迅速变得空白。
唯有一些用朱笔,潦草圈出的区域旁,注着“番害频仍”、“某月某日袭杀几人”等刺目小字。
一旁的心腹师爷,捧着一叠新到的文书,低声道:“东翁,刚收到的驿报,庞指挥使的船队已过澎湖,不日即可抵达鹿耳门。
只是…兵部行文里含糊提及,其麾下靖安军主力,皆是新募之…倭人,这以倭制番,是否妥当?万一……”
孙可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用力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声音里满是疲惫与烦躁:“倭人?不妥当又能如何?难不成你去山里跟那些,神出鬼没的生番讲道理?”
他用手戳着地图上几处红叉,“你看看!北路哆啰满社方向,上个月新设的‘永靖庄’,二十七户,一百四十多口子,一夜之间!能跑的都跑了回来,没跑掉的…连尸首都找不全!
中路内山一带,鹿寮溪的淘金队,三十多个精壮汉子,带着鸟铳去的,就回来三个缺胳膊少腿的,问他们怎么回事,只会哆嗦说‘黑鬼’、‘山魈’…吓破了胆!”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签押房里踱了两步,语气急促:“朝廷为什么准我在这大员岛开府设县,又给我‘便宜行事’、‘招徕垦殖’之权?
不是让我在这儿,守着一座红毛鬼的旧城看风景!是要把这岛真正变成我大唐的粮仓、屏障!
如今这岛上,除了这承天府,安平镇、麻豆社、乃至北路的诸罗山一带,移民已逾五万之数!
开出的水田、蔗田、茶山,比荷兰人在时多了何止十倍?商船往来,货殖渐丰,这些都是本官的政绩!”
师爷连忙点头:“是是是,东翁苦心经营,成效卓着。只是…闽、浙、苏、鲁四位抚台大人,那边的参劾不得不防。”
“哼!”孙可望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道精明。
“他们参我?无非是骂我孙某人手伸得太长,‘蛊惑良民’,‘擅扒人口’!可不从他们那儿‘扒拉’人,我这大员靠谁来开垦?
靠天上掉下来吗?内阁诸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我这里缺人,也知道我这里能养活安置人。
只要我能把生番之患摁下去,把大员经营得铁桶一般,那些参劾的折子,自然有阁老们替我挡着。”
他走回地图前,看向从沿海繁华的标记,滑向那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山区,语气沉重:“可现在问题就卡在这儿!人越多垦地越广,跟山里生番撞上的时候就越多。
他们视山林猎场为命根子,拓垦在他们眼里就是夺食毁家。
道理讲不通,打又打不净,赵把总那哨山地营的精锐,算是本地最能打的了吧?
上月进山,照样着了道,损兵折将,灰头土脸回来。
朝廷又不想把兵派去山林子转悠,有西南战事做范例能让朝廷,想起给我派来这八千倭人,已经是兵部开恩了!”
他整了整有些皱巴巴的官袍,脸上恢复了几分封疆大吏的沉稳:“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借来的刀,再不好使,眼下也是唯一的刀。
备马吧,本官亲去鹿耳门迎一迎这位庞指挥使,好歹是陛下钦点,兵部委派的一方大将,该有的礼数不能缺。”
他望着窗外南方那一片苍翠逶迤,云雾缭绕的山脉轮廓,低声道,“至于这把刀…是能替我斩开荆棘,还是会先割伤自己的手,…就看这位庞将军的手段,和咱们的运气了。”
师爷喏喏称是,连忙下去安排。孙可望独自站在签押房内,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
...........
鹿耳门码头。
大唐靖安军的庞大船队正依次靠泊,樯橹如林,帆影蔽日。
率先登岸的是一千唐军亲军,军容严整,身着统一的赤色棉甲,在阳光下颇为醒目,肩上的燧发铳铳刺闪着寒光,腰刀齐整,肃立无声。
随后便是那群穿着五花八门、颜色暗淡的旧胴丸、具足,或仅有阵羽织、腰插野太刀打刀、手持各式旧铁炮,倭卒。
庞青云在一众赤甲亲兵簇护下,稳步踏上跳板。
大员巡抚孙可望立刻迎前拱手:“庞将军远涉波涛,一路辛苦!本官孙可望,恭迎将军虎驾!”
庞青云抱拳还礼,笑容沉稳:“孙巡抚客气,庞某奉旨戡乱,往后剿抚事宜,还需仰仗巡抚大人鼎力支持。”
他寒暄一句,目光便投向远方苍翠云雾的山峦,语气直接,“军情紧急,不知眼下生番为祸,以何处最为炽烈?可有详实舆图,与熟谙山情的向导?”
孙可望见他如此干脆利落,不尚虚文,精神为之一振,连忙侧身引向临时搭起的军帐:“庞将军果然雷厉风行!舆图、向导俱已齐备,将军请随本官帐内叙话。
目前情势,以北路哆啰满社邻近山区,以及中路内山诸番社活动范围最为棘手,彼处山深林密,涧壑纵横,生番聚散无常,惯于设伏……”
两人相偕步入军帐,帐帘落下,隔绝了大部分声响。
帐外倭兵们接到原地休整令,暂时松懈下来,形成一堆堆的松散群体。
一个小队约五十人聚在行李旁,队长织田义信背靠一个装载杂物的木箱,怀中抱着那柄以旧布缠绕刀镡的野太刀,久久凝视着码头后,那片屋舍渐次一直蔓延至,视线尽头的繁华城区——那便是承天府了。
与江户下町的拥挤灰暗截然不同,这里的房屋许多是砖石结构,屋顶覆盖着陌生的瓦片,街道似乎也更为宽敞平整,远处甚至能看到几栋,颇为雄伟的多层楼阁。
“喂,义信,看呆了?”
一个脸上带着浅疤的汉子凑过来,他是队里的老兵约莫三十岁,曾在某个小藩当过足轻小头,有点实战经验被拉拢过来当了副手。
渡边顺着义信的目光望去,咂咂嘴:“了不得啊…这还只是个大岛上的府城?比咱们江户好多地方都齐整!听说这还是从红毛夷手里夺回来没多久。”
这时,又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吉野凑近羡慕道:“何止齐整!我刚才瞄到那边市集,我的天,堆成山的米粮、晒着的咸鱼。
还有那么多没见过的瓜果…人穿的衣裳,料子看着也比咱们那边,普通贵人好多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唐人…”
“唐人…”蹲在地上检查自己旧刀,是否受潮的河池,闷闷地吐出一句。
“那是天上的云,咱们是地上的泥,再羡慕,也得先有命有军功。”
渡边拍了拍河池的肩膀,咧嘴笑道:“河池说得实在!不过咱们只要不死,挣个出身未必是做梦!老子可不想一辈子当浪人,或者回去种那几亩薄田!”
吉野拼命点头赞同道:“正是!庞将军不是说了吗?斩首、夺耳、破寨,都有赏!这岛上的‘野人’,就是咱们的登天梯!
义信,你说是不是?”他看向一直沉默的队长。
织田义信终于将目光,从远处的承天府收回,扫过面前三位绑在一起的同伴。
他摩挲着冰凉的刀柄,缓缓开口:“登天梯…或许吧,但梯子下面是尸山血海。”
他看向山林方向,“那些‘野人’世代住在这里,为了活下去,会比我们更凶狠。轻视他们就会变成尸体,永远留在山里。”
他顿了顿,声音也带上一丝锐气:“但是,渡边说得对,这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江户的街头只能让我们腐烂,这里的刀却能斩开一条路,不只是为了银圆,也不只是为了唐人身份…”
他的声音更低,却更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近乎狂气的理想,“如果…如果我们这样的人,能在这里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我们日本人并非只能困守岛国,内斗不休,仰人鼻息。
…或许,也能让故乡那些绝望的人,看到不一样的‘活法’。”
渡边、吉野、河池三人闻言,神色都严肃了些。
他们知道义信偶尔会,冒出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关于拯救那个似乎已经沉沦的祖国。
他们自己早已不做此想,只求个人出路,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钦佩队长身上,那股不同于常人的气魄。
没人嘲笑,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吉野试图缓和气氛,再次望向承天府,眼中满是向往:“不管怎么说,能在这等繁华之地立足,哪怕只是暂时,也比在江户强百倍。
你们说等咱们立了功,能不能进去逛逛?尝尝唐人的酒菜,看看唐人的店铺…”
渡边哈哈一笑:“那得先砍够野人的脑袋!走吧,都警醒点,我估摸着,庞将军和那位孙大人谈不了多久,咱们的‘好日子’啊,恐怕马上就要开始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军帐那边有了动静。
几名亲军军官快步走出,开始大声传达命令,各中队长、大队长也被召集过去。
海风带来的,除了湿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山雨欲来的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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