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第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听风阁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我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被风雨打落的玉兰花瓣，心头也像被这连绵阴雨浸透，沉甸甸的。自书房对峙那晚后，陆峥再未踏入听风阁，只有每日三餐由张诚准时送来，连带他手臂上那道伤疤的近况，也只能从卫兵们的闲聊中零星得知。
“小姐，您看那是什么？”青禾忽然指着假山石缝。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石缝里蜷缩着一个穿着破军装的少年，雨水顺着他额角的伤口往下淌，染得衣领一片暗红。他约莫十五六岁，怀里紧紧抱着一杆比他还高的步枪，听见动静，警惕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惊惶却又倔强的眼睛。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连忙摆手，示意青禾去拿医药箱。
少年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腿上的伤再次跌坐回去，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我这才看清他小腿上的伤口，像是被流弹擦伤，皮肉翻卷着，浸在雨水里，已经开始发炎。
“别动，我帮你上药。”我蹲下身，青禾正好拿来了医药箱。
少年紧绷着身体，直到碘伏棉球碰到伤口时，他才忍不住闷哼一声，咬着牙没再出声。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跌伤时，祖父总是温声哄着我，而眼前这个少年，却在本该读书的年纪，在枪林弹雨中挣扎求生。
“你是……陆帅的兵？”我轻声问。
少年警惕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是……我叫小石头，是传令兵。”
“怎么躲在这里？”
“我……我送急件时中了冷枪，不敢回营地，怕拖累弟兄们……”小石头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长官说过，不能把伤兵带回营地，会暴露位置……”
我心里一酸，乱世之中，人命竟如草芥。青禾递来干净的纱布，我小心翼翼地帮他包扎好伤口，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们长官……是不是对伤兵很严厉？”
小石头猛地抬头看我，随即又低下头，小声说：“陆帅……陆帅不让我们轻易牺牲，但也不许我们当逃兵。他说过，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守住阵地，保护百姓。”
“保护百姓？”我愣住了，印象中陆峥总是铁血手腕，何曾与“保护百姓”挂钩。
“是啊！”小石头眼睛亮了起来，忘记了疼痛，“去年冬天，司令部下了死命令，让我们把最后一批粮食分给受灾的百姓，好多弟兄都饿晕了，可陆帅说，我们当兵的饿肚子，不能让老百姓也饿着。还有前年，他亲自带人修水渠，手上磨出的茧比我们的都厚……”
我怔怔地听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陆峥的样子——那个在小镇给我买糖画的陆峥，那个在暗杀时用身体护住我的陆峥，那个在书房里疲惫不堪的陆峥。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并非只有杀伐果决的一面。
“陆帅他……是不是经常做这些事？”我忍不住追问。
“嗯！”小石头用力点头，“陆帅对自己人很严，但对老百姓很好。上次城里闹瘟疫，他把司令部的药全送出去了，自己却感染了风寒，发了三天高烧……”
雨水渐渐小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照在小石头年轻的脸上，也照得我心里一片清明。我一直以为陆峥强掳我是出于纯粹的占有欲，却从未想过，在那铁血外壳下，或许真的藏着一份我未曾看见的担当。
“小姐，陆帅来了！”青禾突然低声提醒。
我回头望去，只见陆峥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廊下，目光落在我和小石头身上，脸色沉沉的。他身后跟着张诚，手里提着食盒。
“陆帅……”小石头挣扎着想敬礼，却被陆峥抬手制止了。
“谁让你躲在这里的？”陆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
小石头吓得低下头：“报告陆帅，我……”
“行了，”陆峥打断他，对张诚说，“送他去军医处，就说是我命令的。”
张诚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
小石头被张诚扶走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庭院里只剩下我和陆峥，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香，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
“你救了他。”陆峥看着我，语气听不出喜怒。
“只是举手之劳。”我避开他的目光，心里还在消化着小石头的话。
他沉默了片刻，将食盒递给我：“江南厨子新做的桂花糕，你尝尝。”
我接过食盒，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那温度很暖，让我想起他在暗杀时护着我的手臂。“陆帅……”我忍不住开口，“你真的把粮食分给百姓了？”
陆峥挑眉，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随即别开脸，望着远处的天空：“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国破，何来家？”
他的话语简单直接，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我一直被困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想着逃离，想着回家，却从未想过，在这乱世之中，或许真的有人在为“家国”二字奔波，哪怕手段强硬，初心却未必卑劣。
“那你……感染风寒的事……”
“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陆峥打断我，语气有些不自然，“进去吧，别着凉了。”
他转身想走，我却鬼使神差地叫住他：“陆峥！”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谢谢你。”我轻声说，谢谢你保护了那些百姓，也谢谢你……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我。
陆峥的背影僵了一下，随即大步离开，黑伞消失在回廊尽头。我捧着食盒走进房间，打开一看，果然是我最爱吃的桂花糕，上面还撒着新鲜的桂花，显然是刚出锅的。
青禾替我倒了杯热茶：“小姐，您好像……不那么怕陆帅了？”
我拿起一块桂花糕，甜香扑鼻，却突然没了胃口。“青禾，你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既是刽子手，又是守护者？”
青禾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我望着窗外重新放晴的天空，心里一片复杂。小石头的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圈圈涟漪。陆峥强掳我是事实，可他保护百姓也是事实。这乱世之中，黑白对错，似乎从来都不是那么分明。
也许，我一直都误解了他。也许，在他铁血的外壳下，真的藏着一颗我尚未看懂的心。
只是这份“乱世温情”，来得太迟，也太沉重。我与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强掳与被掳的鸿沟，还有沈知晏的步步紧逼，和这动荡不安的时局。
但至少，我开始愿意相信，这个被我恨了许久的军阀，或许并非全然如我所想的那样冷酷无情。而这份认知，让我原本坚定的逃离之心，第一次产生了微妙的动摇。
我放下桂花糕，走到书桌前，摊开宣纸，却久久无法落笔。脑海里交替浮现着小石头崇拜的眼神，和陆峥在雨中撑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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