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的死,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京城所有的暗涌。曾经依附瑞王的官员或锒铛入狱,或惶惶不可终日,拼命撇清关系。朝堂之上,再无人敢轻易结党,也无人敢再非议那位端坐于龙椅之上、看似沉迷丹道、实则手段酷烈的皇帝。
沈默的名字,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毁誉参半,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敬畏。连权势熏天的亲王都能被他扳倒,还有谁是他不敢动、不能动的?
北镇抚司衙署的门前,比往日更加冷清,连路过的人都下意识地绕行,仿佛那青黑色的建筑本身便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然而,预料之中的封赏却迟迟未至。皇帝除了下旨褒奖三法司“办案得力”之外,对首功之臣沈默,却并无只言片语的额外嘉奖,甚至连一次单独的召见都没有。
这种反常的沉默,比直接的赏赐或惩罚,更让人琢磨不透。
沈默依旧每日按时上衙,处理公务,神色平静,仿佛扳倒一位亲王对他而言,不过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差事。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投向他的目光中,除了敬畏,更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审视与疏离。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悄然套在了他的脖颈上。
这日散朝后,镇西将军李牧刻意放缓了脚步,与沈默并肩而行。
“沈同知此次又立大功,可喜可贺。”李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分内之事,不敢言功。”沈默语气平淡。
李牧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京城是非之地,有时候,急流勇退,未尝不是一种智慧。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加快步伐,先行离去。
急流勇退?沈默心中冷笑。到了他这个位置,退一步,真的就能海阔天空吗?只怕是万丈深渊。
他回到衙署,刚在书房坐下,副指挥使便送来一份密报。
“大人,江南顾九传来消息。”
沈默展开密报。顾九在信中汇报,他按照指令继续潜伏,发现瑞王虽死,但其在江南经营多年的势力网络并未完全瓦解,一些残余分子转入更深的暗处,似乎与那个神秘的“影楼”残余,以及东南沿海的倭寇,仍有若即若离的联系。而且,顾九隐约探听到,似乎有一股新的、来自海外的势力,正在试图渗透江南……
江南……海外……
沈默放下密报,走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北疆的黑狼部暂时被打疼了,京城的瑞王被清除了,但东南的倭患,海外的威胁,乃至朝中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利益勾连,依旧存在。
这把刀,似乎还有用的地方。
但皇帝,还会再用他吗?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毫无征兆地直接来到了暗卫衙署。
“沈大人,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入宫见驾。”
来了。
沈默心中微动,整理了一下官袍,神色平静地跟着内侍离开了衙署。
没有去暖香阁,也没有去偏殿,内侍引着沈默,径直来到了皇宫深处,一座名为“观星台”的高耸建筑之下。此台是皇帝近年耗费巨资修建,用以观测天象,沟通神明。
“陛下就在台上,请沈大人自行上去。”内侍在台下止步,垂首说道。
沈默抬头,望向那高耸入云、仿佛直通天际的汉白玉石阶,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石阶。
石阶漫长而冰冷,仿佛没有尽头。越往上,风越大,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硫磺和不知名药材的刺鼻气味,那是皇帝炼丹留下的痕迹。
终于,他登上了观星台的顶端。平台开阔,四周设有栏杆,中间摆放着巨大的青铜浑天仪和日晷。一身明黄道袍的楚渊,正负手立于栏杆旁,俯瞰着脚下如同棋盘般的京城。狂风卷起他的衣袂和发丝,让他看起来有种随时会羽化登仙般的飘忽感。
“臣,沈默,参见陛下。”沈默上前行礼。
楚渊没有回头,依旧望着远方,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爱卿……你看这京城,像什么?”
沈默沉默片刻,答道:“在陛下眼中,或许是江山社稷。在臣眼中,只是需要守护的一方水土。”
楚渊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被风吹散,带着一丝虚无:“守护?是啊……需要守护的东西太多了。北疆的狼,江南的鼠,朝堂的蠹虫……还有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命。”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沈默身上。多日不见,皇帝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有两簇幽火在燃烧。
“瑞王……死了。”楚渊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是,陛下。”
“他临死前,诅咒你不得好死。”楚渊盯着沈默,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沈默神色不变:“乱臣贼子,无能狂吠而已。”
“好一个无能狂吠。”楚渊点了点头,踱步到浑天仪旁,手指抚摸着冰冷的青铜刻度,“沈默,你为朕,清除了不少障碍。北疆的,江南的,京城的……你说,朕该如何赏你?”
终于到了这个问题。
沈默垂首:“臣不敢居功。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本分……”楚渊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话锋一转,“你可知道,为何历代君王,都难以容忍权臣?”
沈默心头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抬起头,迎上皇帝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
“因为权臣可能威胁皇权。但臣,从来不是权臣。臣,只是陛下手中一把刀。刀不会思考,不会有野心,只会听从持刀者的意志。陛下需要臣指向何方,臣便斩向何方。若有一日陛下觉得此刀不再顺手,或已无用处,只需将其封存,或……丢弃。臣,绝无怨言。”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将自己完全定义为一件工具,一件没有自我意志、生死荣辱皆系于皇帝一念之间的工具。
楚渊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高台上的风更大了,吹得两人衣袍狂舞。
“好。”良久,楚渊才缓缓吐出一个字。他走到沈默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令牌上只刻着一个古朴的“暗”字。
“这是暗卫指挥使的令牌。”楚渊将令牌放入沈默手中,“从即日起,你便是北镇抚司,真正的指挥使。”
暗卫指挥使!虽然他一直署理其职,但真正获得这名分,意味着他正式成为了暗卫系统的最高长官,权柄更重!
但这真的是赏赐吗?沈默握着那冰冷的令牌,感觉重若千钧。
“谢陛下隆恩!”他躬身谢恩,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喜色。
楚渊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不必谢朕。这个位置,不好坐。望你……好自为之。”
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臣告退。”
沈默握着那块冰冷的令牌,一步步走下漫长的观星台石阶。当他重新踏足地面时,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擢升指挥使,看似荣宠至极,实则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也断绝了他任何“急流勇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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