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冻土在阳光下慢慢变得松软。田野里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柳树梢头也染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黄雾。但1966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不是天气的冷,而是人心底里,那股怎么也化不开的寒意。
我,张念念,在这个家已经度过了一个完整的冬天。身体像吸足了养分的幼苗,开始抽条。我能稳稳地坐着了,甚至能扶着炕沿,颤巍巍地站上一小会儿。手指也灵活了许多,能抓住母亲递过来的小木勺,尽管大部分食物还是会糊到脸上。
最显着的变化是语言。我开始尝试发声,从简单的“啊”、“哦”,到清晰的“妈”、“奶”。当第一次口齿不清地喊出“爷爷”时,爷爷正在院子里修理一把旧镐头,他猛地抬起头,镐头从手里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愣愣地看着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我,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疲惫。他走过来,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笨拙而轻柔地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又默默地回去捡起了镐头。
我知道,我开口说话,在这个家里是件大事。但我必须控制节奏,不能表现出超越年龄的“聪明”。我刻意将词汇量控制在同龄婴儿的水平,偶尔“早慧”一点,也被家人归结为“这孩子灵性”。更多的时候,我沉默地观察,用我有限的行动和发音,表达需求,回应关爱。
爷爷的“停职”状态,并没有像工作组最初暗示的那样是“暂时的”。春天都过半了,大队长的工作依然由工作组指定的代理队长(以前的生产副队长)主持。爷爷每天还是早早出门,不是去大队部,而是去田埂地头转悠,看麦苗的长势,看水渠是否需要清淤。他不再发号施令,只是默默地看,有时蹲在田埂上,一蹲就是半天,背影孤单得像田里的一棵老树。
家里境况越来越差。失去大队长的职务,意味着失去了那些隐形的、却至关重要的资源分配话语权。粮食定量本就紧张,现在分到的,常常是别人挑剩下的、最差的份额。工分记录也变得更加“严格”,二叔和母亲出同样的工,记的工分却总比别人低一截。父亲从县里带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少,脸色也越来越凝重,有次甚至空手回来,只说“供销社也在精简,东西卡得紧”。
最让人揪心的是三个哥哥。孙家那个大蛋,仗着家里如今在村里“得势”(他舅舅陈干事似乎颇受工作组重用),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建国和建党。两个小的身上常常带着青紫,回家却不敢说,问急了就说是自己摔的。建军作为大哥,拼命护着弟弟,也因此跟孙大蛋一伙人冲突不断,有次脑袋被石头砸了个口子,血流了一脸,是建国哭着跑回家报的信。
爷爷和父亲去找过学校,找过孙家,甚至硬着头皮找过工作组。学校老师含糊其辞,说“孩子间打闹难免”。孙家男人闷头抽烟不吭声,孙婆子则尖着嗓子哭骂,反咬一口说张家孩子“先撩者贱”。工作组那位吴组长,只是皱着眉头听着,最后不咸不淡地说:“都是人民内部矛盾,要教育孩子团结友爱,自己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皮球被轻飘飘地踢了回来。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那天晚上,建国又是鼻青脸肿地回来,棉袄袖子被撕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他没哭,只是低着头,默默走到水缸边,舀了瓢冷水,胡乱洗了把脸。
母亲看着他倔强而隐忍的侧脸,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走过去,想看看他脸上的伤,建国却别开了头。
“妈,我没事。”他声音闷闷的。
“还没事!”奶奶又心疼又气,拿来烧酒想给他擦伤口,“天天被打成这样!这学……还上个什么劲儿!”
建国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我不上学了!”
“胡说!”爷爷低喝一声。
“我没胡说!”建国像是压抑了很久,情绪突然爆发了,“爷!爸!妈!我在学校根本没法念书!他们天天堵我,骂我,打我!老师不管,学校不管!我受够了!我宁愿回来下地干活!至少……至少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不用被人指着鼻子骂‘坏种’!”
他吼完,胸膛剧烈起伏,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淤青和尘土。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建国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呼啸的晚风。
爷爷坐在椅子上,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陷在椅背里,久久没有出声。父亲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发出沉闷的响声。母亲抱着我,无声地流泪。奶奶背过身去,肩膀颤抖着。
我躺在母亲怀里,看着二哥脸上混合着疼痛、屈辱和决绝的泪水,心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我知道,在这个年代,一个农村孩子主动辍学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意味着放弃了未来所有可能的、跳出农门的微薄希望,将自己的一生,钉死在这片沉重而多难的土地上。
可我又能理解他。日复一日的欺凌和孤立,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是比繁重劳动更残酷的折磨。尊严被践踏,安全感受到威胁,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足以摧毁任何求学的念头。
“建国啊……”爷爷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这学……真不能上了?”
建国用力抹了把眼泪,倔强地点头:“不上了!我明天就去跟老师说!我回来挣工分,帮家里!”
爷爷看着他,看了很久,那目光里有痛惜,有无奈,有深深的自责,最终,都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罢了……”他闭上眼,摆了摆手,“你大了,自己的路……自己选吧。只是,你想清楚了,别后悔。”
“我不后悔!”建国斩钉截铁。
第二天,建国真的没去上学。他换上了一身最破旧的衣裳,扛起了家里那把最小的锄头,跟着爷爷和二叔下了地。母亲站在院门口,望着儿子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渐渐走远,久久没有挪步,眼泪在晨风中很快被吹干,只在脸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
建国的辍学,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在这个家里激起了更深的、无声的悲凉。建军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放学回来就埋头干活,几乎不说一句话。建党似乎也被吓住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淘气,看人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惧。
春天本该是充满希望的季节,可张家的院子里,却弥漫着一股比冬天更彻骨的寒意。希望,像田野里刚刚冒头就被霜打过的嫩苗,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一天天长大,能听懂的话越来越多,看到的事情也越来越清晰。我知道,建国辍学只是一个开始。爷爷职务的悬而未决,孙家持续的敌意和报复,以及外面那个越来越狂热、越来越不可理喻的世界,都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将我们一家人牢牢困在其中。
我能做什么?一个刚刚学会走路、说话含糊不清的一岁幼儿?
我只能在母亲抱着我低声啜泣时,伸出小手,笨拙地擦掉她脸上的泪;只能在爷爷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夕阳发呆时,爬过去,拽拽他的裤腿,仰起脸,对他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只能在建国收工回来,累得瘫在凳子上时,蹒跚着走过去,把奶奶偷偷塞给我的半块烤红薯,塞进他沾满泥土的手里。
我知道,我的笑容和那半块红薯,改变不了任何残酷的现实。但至少,能让这些在寒冬里跋涉的亲人,感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家”的暖意。
日子,就在这种沉重的、夹缝中求生的状态里,一天天捱过去。春天的阳光一天暖过一天,可照进张家院子的光芒,似乎总也驱不散那一层厚厚的、无形的阴霾。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敲响了张家紧闭的院门。
不是孙家,不是工作组,也不是平时那些要么同情要么避嫌的邻居。
来的人,是村里几乎被人遗忘的、住在最偏僻村尾的“老右派”,宋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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