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组的三个人站在堂屋中央,像三根突兀的、冒着寒气的冰柱。惨白的汽灯光从他们头顶泻下,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
为首的中年男人,姓吴,是工作组组长。他目光如鹰隼,缓缓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爷爷脸上。
“张大山同志,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核实一些群众反映的情况。”吴组长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希望你和你的家人,能够积极配合,如实说明。”
爷爷挺直了脊背,尽管棉袄下的身形已经有些佝偻。“吴组长请问。”
“第一个问题,关于去年秋天,你处理孙桂花推倒李秀兰同志一事。”吴组长翻开手里一个笔记本,“有群众反映,你作为大队长,在处理此事时,存在偏袒自家人、打击报复、处罚过重的问题,导致孙桂花同志思想压力过大,间接造成了后来的悲剧。对此,你怎么解释?”
来了。孙婆子的报复,终于通过官方的渠道,赤裸裸地亮了出来。
堂屋里死一般寂静。奶奶的呼吸急促起来,母亲抱着我的手猛地收紧。父亲和二叔的脸色变得铁青。
爷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吴组长,关于那件事,当时就经过大队委员会讨论,上报公社批准。孙桂花同志推倒孕妇,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大队的处理,是依据社规民约,也是为了教育本人,警示他人。处罚决定有记录,公社王书记也知情。至于孙桂花同志后来的意外,我感到遗憾,但与此事的处理,没有直接因果关系。这一点,公社之前的调查结论也很明确。”
他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甚至抬出了公社之前的定论。
吴组长面无表情地在本子上记了几笔,抬眼:“第二个问题。有群众反映,你们家在担任大队长期间,利用职务便利,在分配救济粮、安排轻省活计、甚至日常记工分等方面,都存在照顾自家亲属、挤占集体利益的行为。比如,你的二儿子张国强,常年担任木匠,是否占用了集体资源?你的孙子们,工分记录是否与实际劳动相符?”
这问题更毒辣,直接指向了农村基层最敏感的权力寻租问题。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点点“便利”都可能被放大成严重的“错误”。
二叔张国强的脸瞬间涨红了,想说什么,被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
爷爷的呼吸似乎粗重了些,但他依旧稳住了声音:“吴组长,这些都可以查。大队的账目、工分簿、救济粮发放记录,都在大队部,随时可以核对。我张大山当大队长十几年,经手的每一笔账,都敢拿到太阳底下晒!国强做木匠,是生产队的需要,他的手艺为集体修理农具、制作工具,省了队里不少钱,他的工分也是按手艺工的标准,经过队委会评定的。至于我的孙子们,都还是学生,农忙时参加劳动,工分记录由记分员当场登记,都有据可查。如果查出有任何问题,我张大山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在寂静的堂屋里回荡,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悲愤和坦荡。
吴组长看着爷爷,眼神深不见底,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旁边的另一个干部,一直在低头飞快地记录着。
站在后面的陈干事,这时轻轻咳嗽了一声。
吴组长会意,目光转向了抱着我的母亲:“李秀兰同志。”
母亲身体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但随即稳住了,抬起头,努力直视着对方:“……在。”
“据反映,孙桂花同志出事那天傍晚,你曾去过井台附近?”吴组长的语气依旧平淡。
“没有!”母亲立刻否认,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尖利,“我那天下午一直在家里,后来去了隔壁他二婶家,然后就回来了,没再去别处。二婶和孩子都可以作证!”
“有人看见吗?”吴组长追问,“除了你二婶和你自己的孩子。”
“我……”母亲语塞。那天下午,除了二婶和书林,确实没遇到其他人。
“还有,”吴组长不等她回答,继续问道,“你和孙桂花同志之间矛盾很深,对她有没有产生过怨恨情绪?或者,有没有在家里、在亲人面前,表露过这种情绪?”
这个问题太狠毒了。它诱使你承认“怨恨”,而一旦承认,就等于提供了“动机”。
母亲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怨恨?她当然有,差点一尸两命,哪个女人能不恨?可这种情绪,怎么能当着工作组的面承认?
“吴组长,”爷爷再次开口,声音沉郁,“秀兰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受了那么大的罪,心里有怨气是人之常情。但她有没有把这种怨气转化为行动,去伤害别人,这是两回事。那天傍晚,她确实在家,这一点,家里人,包括我,都可以证明。”
“家里人作证,恐怕效力不足。”陈干事在旁边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
爷爷猛地看向陈干事,眼神锐利如刀。陈干事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堂屋里的空气,因为这句充满暗示的话,彻底降到了冰点。
吴组长合上了笔记本,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公式化的表情:“张大山同志,李秀兰同志,还有各位。我们今天来,是初步了解情况。群众有反映,组织上就要调查核实。这是对革命事业负责,也是对你们本人负责。在调查期间,希望你们端正态度,积极配合,不要有什么抵触情绪,更不要搞串供、做伪证。那样,性质就变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所有人:“另外,根据工作需要,也为了便于调查,公社工作组决定,从即日起,张大山同志暂停大队长职务,由工作组暂时接管三队日常工作。张大山同志,这段时间,希望你安心在家,学习文件,反省问题,随时准备接受组织的进一步询问。”
暂停职务!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句话真的从工作组组长嘴里说出来时,还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奶奶“呜”地一声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父亲和二叔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母亲抱着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只有爷爷,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但眼神里没有崩溃,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缓缓点了点头:“我服从组织决定。”
“那就这样。”吴组长不再多言,对另外两人示意,转身朝门外走去。
陈干事跟在最后,经过母亲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两三秒。那目光很冷,带着一种审视和估量,甚至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然后,他也走了出去。
院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呼啸的风声里。
堂屋里,死寂。
汽灯嘶嘶地响着,光线似乎更惨白了,照着一屋子失魂落魄的人。
爷爷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单和苍老。半晌,他才慢慢转过身,走到平时坐的那把旧椅子旁,没有坐下,只是伸出颤抖的手,扶住了椅背,仿佛不这样就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爹……”父亲上前一步,声音嘶哑。
爷爷摆摆手,阻止了他要说的话。他的目光缓缓移动,看向流泪的奶奶,看向脸色惨白的母亲,看向愤怒却无力的儿子们,最后,落在母亲怀里的我身上。
那目光复杂至极,有愧疚,有不甘,有深重的疲惫,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苍凉。
“都……听见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从今天起,我不是大队长了。咱们家……就是普通社员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是大队长了,咱们更要守规矩。该上工上工,该学习学习。不该说的,一句别说。不该做的,一件别做。看好孩子,管好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三个孙子身上:“尤其是你们。在学校,不许惹事,不许跟人争。谁骂你们,听着;谁打你们……躲着。记住了吗?”
建军红着眼圈,用力点头。建国和建党已经哭出了声。
“还有念念,”爷爷的目光最后落回我身上,声音柔和了些,却带着更深的无力,“好好带着她,别让她……受委屈。”
母亲紧紧抱着我,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我的襁褓上。她用力点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爷爷终于松开了扶着椅背的手,慢慢走到堂屋门口,望着外面漆黑一片、寒风呼啸的夜空,佝偻着背,久久沉默。
堂屋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我躺在母亲冰冷而颤抖的怀里,看着爷爷孤单的背影,看着一家人脸上绝望而恐惧的神情。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张家头顶那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保护伞,彻底消失了。他们将被完全暴露在这个越来越狂热、越来越严酷的时代的寒风暴雨之中。
凛冬,已至。
而真正的严寒,才刚刚开始。
这一夜,张家无人入睡。
油灯一直亮到天色微明。奶奶和母亲在灶房默默烧水,煮了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父亲和二叔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的烟卷。三个哥哥挤在里屋炕上,睁着惊恐的眼睛,不敢说话。
爷爷一直坐在堂屋那把旧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化的石雕。天快亮时,他慢慢起身,走到墙边,取下那顶代表着他十几年大队长身份的、洗得发白的蓝色解放帽,拿在手里,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把它端端正正地,挂回了原处。
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没有了昨夜那种被击垮的灰败,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都收拾一下,”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惯常的语调,“该上工的上工,该上学的上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家人,最后落在窗棂上透进来的、灰白色的晨光上。
“日子,还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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