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雪下得紧了，鹅毛般的雪片簌簌砸落，帅府议事厅的檐角积了半尺厚的雪，层层叠叠压得木梁微微作响。
寒风卷着雪沫撞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叩门，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厅内烛火燃得笔直，焰心稳定如针，却驱不散空气中凝得化不开的凝重，烛影投在墙上，将将领们的身影拉得又高又沉，像一尊尊沉默的石像。
谢无妄坐在主位上，指尖捏着那枚泛着冷光的青铜碎片，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缘的新裂痕——裂痕在烛火下清晰可见，细如发丝，却透着股不祥的脆意，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散成齑粉。他指节泛白，掌心沁出的冷汗将碎片浸得微润，那股熟悉的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与窗外的朔风交织，冻得人骨髓发寒。
苏晚夜站在厅中，玄色衣袍上的雪粒早已化尽，只留下一圈圈深浅不一的水渍，顺着衣摆滴落在青砖上，晕开细小的湿痕。他将黑色符牌与密信一同摊在案上，符牌的阴沉木纹理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密信的桑皮纸边缘还带着血渍的暗红。他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每说一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尾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无形的存在：“夜叉言，永巷封印每夜都在松动，铜匣传出的锁链拖拽声，已能穿透宫墙传到御书房；玄天教最近在帝都周边圈了三座庄子，高墙深院，重兵看守，里面关押的全是十五岁以下的孩童——据暗桩趁夜攀爬墙头观察，这些孩童面色苍白，眼窝凹陷，气色日渐萎靡，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连哭都没了力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头流民统计文书上“江南多地土地发黑，板结如铁，无法耕种”的朱红批注，指尖重重点在上面：“还有江南的河水，暗桩说已不能饮用，舀起来是浑浊的黑绿色，凑近闻有腥气，喝了的人轻则腹痛发狂，重则浑身发黑暴毙。这些迹象，与夜叉说的‘影’侵蚀现实，全对上了。”
谢无妄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节奏缓慢而沉重，“笃、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想起三日前见过的流民老妇，那老妇抱着孙子冰冷的尸体哭到晕厥，孩子小脸发青，嘴唇乌紫，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只说孩子只是喝了口村口的河水，就浑身抽搐着没了气；又想起西域矿坑里，那些被“深渊之眼”蛊惑的信徒，双眼翻白、口吐白沫、状若疯魔的模样——若夜叉所言非虚，那永巷爬出的“影”，只会比这些更恐怖，更防不胜防。“南归？”他忽然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眼底掠过一抹沉郁，“归到一个被‘影’操控的帝都，不过是自投罗网，把北境的希望白白葬送。”
“北伐亦无意义。”苏晚夜立刻接话，指尖点在舆图上帝都的位置，指甲几乎要戳破纸页，“如今的官军，半数已被玄天教渗透，教众混在士兵里，根本分不清；剩下的要么溃散成匪，要么只顾着劫掠百姓，毫无战力。就算我们倾尽全力打下帝都，若‘影’已破封，不过是接手一座满是傀儡的死城，徒增伤亡罢了。”
厅外突然传来亲卫急促的脚步声，却在门口骤然停住——显然是察觉了厅内的肃穆，不敢贸然进来，只留下一阵轻微的呼吸声。谢无妄抬眼，目光扫过厅内待命的将领——这些人跟着他守北境、退西域、清残敌，个个脸上带着风霜与战伤，甲胄上还留着未擦去的硝烟痕迹，此刻却都屏息凝神，眼神坚定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决断。
他深吸一口气，将青铜碎片重重按在舆图的北境区域，指尖用力，几乎要将碎片嵌进纸里，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北境联盟，不能再盯着一城一池的得失了。”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穿透了厅内的沉寂，带着久经沙场的威严与破釜沉舟的决绝：“从今日起，战略全改——不再图谋天下，只做一件事：救亡图存！”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厅内将领们虽早有预感，仍忍不住微微动容，有人攥紧了腰间的刀柄，有人挺直了脊梁，眼底燃起抗争的火焰。谢无妄站起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展开，猎猎作响，带着一股凛然的气势，压过了窗外的风声：“传我令——”
“其一，工兵营即刻停下城防修缮，所有铁匠、木工全数集结，以夜叉留下的符牌为样，连夜赶制！用料不惜成本，铜料不够就拆废弃的兵器，木料不够就伐城郊的古树，务必在三日内赶制出万枚符牌，每队士兵、每个村落、每个流民安置点都要足额分发，再派‘夜枭’卫的人亲自教他们用法——点燃符牌可驱‘影’，贴身佩戴能防侵蚀，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其二，苏先生率‘夜枭’卫精锐，加派三倍暗桩潜入帝都与江南，暗桩需两人一组，互作担保，用竹牌寒梅为记联络。重点盯紧永巷动静、玄天教三座孩童庄子，还有皇帝的行踪，有任何异动——哪怕只是铜匣拖拽声变响、孩童减少一人，都要即刻用飞鸽传书回报，不得延误！”
“其三，所有边军暂停常规训练，改练应对傀儡的战术！重点练‘断颈’与‘防火’——据夜叉所言，被‘影’操控的人不畏刀剑、不知疼痛，唯有精准斩断脖颈能彻底制服；且他们惧怕符牌燃烧的火焰，可将符牌缠在刀鞘上，战时点燃，既能御敌，又能自保。每日训练不得少于四个时辰，由各营将领亲自监督，三日后我要亲自校阅！”
“还有流民。”苏晚夜上前一步补充道，目光落在流民文书上，语气凝重，“需将所有流民集中安置在朔方城西侧的空置营房，四周设三道岗哨，派医官每日逐户检查。若发现有人气色发黑、言行异常、或是畏惧光亮，立刻隔离在单独营房，用符牌试探——点燃符牌靠近，若其躲闪、嘶吼，便是被‘影’侵蚀的征兆，即刻控制，绝不能让‘影’的瘟疫在北境蔓延！”
谢无妄点头，指尖在案上重重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就按你说的办！另外，传信给赫连铁雄，让赤焰部抽调两千勇士，协助巡查北境各条商道、关隘，凡往来行人，需查验符牌，若发现有人携带黑液、袖口绣玄色太极纹，或是言行躲闪、不愿出示符牌者，无需审问，格杀勿论！”
“诺！”将领们齐声应和，声音震得厅内烛火微微晃动，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转身快步走出议事厅，靴底踏过积雪的“咯吱”声与传令的号角声很快传遍朔方城——
工兵营的铁匠铺里，炉火熊熊燃起，火星飞溅，“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彻夜不息，映红了半边夜空；“夜枭”卫的暗探们换上平民服饰，怀揣符牌与竹牌，悄无声息地离开城门，消失在风雪中；边军的训练场上，不再是整齐的阵列，而是士兵们手持长刀，对着稻草人反复练习断颈招式，呐喊声穿透风雪；流民安置点外，医官们提着药箱，踏着薄雪，开始逐户检查，营房里渐渐响起安抚百姓的声音。
议事厅内，只剩下谢无妄与苏晚夜。烛火渐渐弱了下去，灯芯结了颗小小的灯花，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晨光透过窗缝照进来，落在舆图的北境区域，给玄黑的纸页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谢无妄拿起那枚黑色符牌，符牌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日操劳的疲惫，却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坚定：“以前守北境，是守家国、守百姓；现在守北境，是守天下最后一点光明，最后一点希望。”
苏晚夜走到他身侧，望着晨光中的舆图，望着北境那片被晨光笼罩的土地，轻轻点头，声音清冷却有力：“只要北境在，‘影’就过不来；只要我们在，光明就不会灭。”
厅外，第一声鸡鸣划破了黎明的寂静，朔方城的街道上，渐渐响起了百姓起床的动静，炊烟缓缓升起，与远处军营的号角声、铁匠铺的打铁声交织在一起——虽然浩劫的阴云还在南方笼罩，虽然“影”的威胁近在眼前，但北境的这片土地上，已经响起了应对灾难的号角，每个人都在为守护这最后一片净土、最后一缕光明，默默行动着，抗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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