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泪水还在脸上蜿蜒，叶风蜷缩在墙角，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翅膀折断的鸟，只剩下无意识的颤抖。那陌生身体带来的滑腻触感和诡异的柔软，每一次呼吸时胸口的沉重起伏，都化作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镜子里那个界限模糊的倒影，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就在这绝望的死寂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时，病房的门被再次推开。
这一次，脚步声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叶风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硬壳文件夹。他的视线扫过墙角蜷缩成一团、长发凌乱、泪痕狼藉的叶风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那表情里没有护士那种异样的尴尬或惊艳，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医生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离叶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落在他那双踩在冰冷地板上、因恐惧和寒冷而微微蜷缩起的、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赤足上。
“叶风同学，我是你的主治医师，陈墨。”他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平稳、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听不出什么情绪，“感觉如何？有没有剧烈的疼痛或者眩晕？”
叶风张了张嘴，那娇喘般的音色几乎是立刻就要冲破喉咙。巨大的羞耻和愤怒瞬间压过了恐惧，他猛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声音死死堵在齿关之后，只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带着撕裂感的呜咽。他用力摇头，乌黑的长发随之晃动，有几缕黏在了他湿漉漉的脸颊上。桃花眼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愤怒和哀求。
陈墨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从叶风的脸上移开，落到手中的文件夹上。他翻开，抽出最上面的一张纸，动作一丝不苟。
“看来意识很清醒，情绪波动较大，属于术后应激反应的正常范畴。”他像是在做学术报告，语调毫无波澜，“你的情况，想必你自己已经……有所察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重新落到叶风身上，那眼神穿透镜片，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冷静，“非常不幸，你遭遇的车祸极其严重。除了头部在安全气囊和某种幸运的角度下得以相对完整地保存，你身体的其他部分……用医学的术语来说，是粉碎性骨折，组织损毁程度达到了不可修复的级别。”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叶风的心上。“粉碎性骨折”……“不可修复”……这些词语让他眼前瞬间闪过车祸前最后看到的刺眼灯光和猛烈的撞击感。他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想要抱紧自己，指尖触碰到手臂那光滑细腻的皮肤，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现代医学并非万能。”陈墨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在那种情况下，常规的抢救手段已经无法延续你的生命。唯一的、理论上的生存机会，是一种前沿的、高风险的生命维持和重建技术。”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刺向叶风，“我们找到了一个……适配者。一个在昨天因意外脑死亡，但身体器官和组织活性保存得极其完好的年轻女性。她的身体，是唯一能承载你生命火种的容器。”
“容器”……叶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窒息感汹涌而来。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陈墨医生，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亵渎的愤怒。他成了……一个装在别人身体里的怪物？他想嘶吼，想质问，想砸碎这面该死的镜子，但喉咙里堵着千斤巨石，只能发出破碎的、如同小动物哀鸣般的“嗬嗬”声。
陈墨医生似乎完全无视了叶风濒临崩溃的情绪，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向前走了一步，微微俯身。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叶风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叶风同学。”陈墨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但那种金属般的质感并未消失，反而更清晰地传入叶风的耳膜，“但是，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是我，也不是医院伦理委员会。”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异常深沉，牢牢锁住叶风那双因惊恐而睁大的桃花眼，“是你父母。你的亲生父母，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他们的名字。”
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叶风脑海中炸开！
父母……同意的？
他茫然地看着陈墨医生，眼神空洞，仿佛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父母？他那总是笑呵呵、有点微胖的父亲？他那温柔慈爱、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的母亲？他们……亲手同意，把儿子的头，缝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上？
“孩子，”陈墨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或许是模仿出来的“语重心长”，但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陈述，“你要想想看。”
叶风浑身僵硬，连颤抖都忘记了。
“如果你死了。”陈墨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进叶风的意识深处，“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你的父母怎么办？”
“你家，只有你一个单苗（独子）。”陈墨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念诵一条冰冷的法律条文，“他们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供你读书，看着你长成……校草，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死了，谁来给他们养老送终？谁来给他们颐养天年？”
“白发人送黑发人……”陈墨微微摇头，镜片反射着冷光，“这是人世间最残酷的打击之一。看着你躺在冰冷的停尸间，看着你被推进焚化炉，变成一捧灰……你觉得，你的父母，能承受得住吗？他们下半辈子，还能有哪怕一天安稳的日子吗？”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把钝刀，在叶风的心头反复切割。他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了父母绝望哭泣的脸，看到了他们瞬间佝偻下去的背脊，看到了家中从此失去所有欢笑和希望的冰冷死寂……那画面，比镜子里那个诡异的身影，更加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窒息。
“活着。”陈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论，“哪怕是以这种形式活着，至少，你还在呼吸，你的心脏还在跳动，你的大脑还在思考。你还能看到他们，他们还能看到你。这总比阴阳两隔，让他们在无尽的悲痛和绝望中度过余生，要好得多。”
“孩子，”陈墨最后说道，目光沉沉地落在叶风那张混杂着极致惊恐、茫然、痛苦和某种被强行灌输的“道理”而动摇的脸上，“你要好好想想。为了你自己，更为了……生你养你的父母。”
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陈墨直起身，恢复了那种专业而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直刺人心的话语只是例行的病情告知。他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涣散的叶风，对旁边的护士微微颔首：“注意观察生命体征和情绪变化，有异常立刻通知我。”
护士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应着。
陈墨转身，白大褂的衣角带起一丝冷风，脚步沉稳地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落下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如同惊雷。
叶风依旧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陈墨医生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
活着……为了父母活着……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穿过凌乱垂落的乌黑发丝，落在自己紧紧抱着膝盖的手臂上。那手臂纤细，皮肤白得晃眼，在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的、灰白冰冷的晨光下，泛着一种脆弱的、瓷器般的光泽。指尖圆润，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
这……不是他的手。
这身体……不是他的。
可是……父母……
他仿佛能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能看到父亲一夜之间花白的鬓角。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景象，如同最恐怖的梦魇，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
巨大的矛盾感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在他狭窄的意识空间里疯狂对撞、撕扯。
一种是对这具陌生女性身体深入骨髓的排斥、恐惧和恶心，是失去自我、变成怪物的无边绝望。
另一种，是对父母那沉甸甸的、用“活着”这个残酷现实包裹起来的爱（或者说，责任？）所带来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窒息感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的愧疚。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咬住的唇瓣。那声音依旧是娇柔婉转的，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和颤抖，在这冰冷空旷的病房里幽幽回荡。
他猛地抬起那只纤细得不可思议、属于“她”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狠狠抓向自己胸口那柔软而陌生的隆起——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父母签下同意书时，落下的滚烫泪水的温度。
指尖深深陷入那片温软滑腻的肌肤，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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