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四蹄踏雪，如同燃烧的流火，终于载着叶风和林飞，冲破了幽州城那饱经风霜的厚重城门。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塞外特有的粗粝寒意扑面而来，吹得人脸颊生疼，却也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故土的熟悉气息。
叶风勒住缰绳，赤焰打了个响鼻，喷出两股长长的白气，温顺地停在城门口。叶风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记忆中的街巷，那些低矮的屋檐、斑驳的砖墙、在寒风中招摇的酒旗……一切似乎都还残留着旧日的影子，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和陌生。
他循着模糊的记忆，策马穿过几条相对冷清的街道，最终在一处临街的铺面前停了下来。这里并非他记忆中那座灯火喧嚣、脂粉飘香的青楼旧址，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两层高的木楼，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新不旧的匾额，上书三个朴拙却端正的大字——**归云栈**。
客栈不大，门面素净，此刻临近傍晚，门口挂着两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被踩得泥泞的雪地。隐约可见大堂里摆着几张擦得发亮的榆木桌子，只有零星一两个赶路的客人在埋头吃着热汤面。
叶风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林飞紧随其后，稳稳落地，目光带着关切和好奇，打量着这座承载着叶风过往的客栈。
叶风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虚掩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略显冷清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股混合着面汤香气、陈旧木头味和淡淡皂角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柜台后，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微微弯着腰，仔细地擦拭着柜台上的灰尘。
那身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整洁的素白布裙，腰间系着一条深蓝色的粗布围裙。身形已不复少女时的窈窕，带着岁月沉淀下的丰腴，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一头乌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只用一支素银簪子固定着，露出白皙却已爬上几道细纹的脖颈。
听到门响，那身影顿了一下，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是一张曾经倾倒了无数豪客、被无数笔墨描绘过的脸。岁月虽已无情地刻下了痕迹，眼角的细纹如同舒展的鱼尾，皮肤也失去了年轻时的紧致莹润，但那眉眼间的轮廓，那挺秀的鼻梁，那微微抿着的、带着几分倔强弧度的唇瓣……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花魁影子。
只是，那双曾经盛满风情、算计或哀愁的眸子，此刻却沉淀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平静与温和，如同秋日里深不见底的潭水。当她的目光落在门口那个风尘仆仆、容颜昳丽更胜往昔的青年身上时，那平静的潭水骤然被投入巨石！
“哐当！”
她手中紧握着的、用来擦拭柜台的半湿抹布，毫无征兆地脱手掉落，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眼睛瞬间瞪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叶风的身影，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狂喜，以及一丝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恐惧。
“……小……小风？” 一个颤抖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艰难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过于美好的幻影。
“娘！” 叶风再也抑制不住，喉头哽咽，眼眶瞬间红了。他几步冲上前，如同倦鸟归林，一头扎进了母亲张开的、带着皂角清香和淡淡暖意的怀抱里！他将脸深深埋进母亲的肩颈，贪婪地呼吸着那阔别多年、魂牵梦萦的、独属于母亲的气息，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娘！是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
叶母紧紧搂着怀中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的儿子，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骨肉重新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叶风肩头的衣料。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用手一遍遍地、用力地抚摸着儿子宽阔了许多的背脊，确认着这份真实的触感。
“我的儿……我的小风……真的是你……娘还以为……还以为……” 她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淹没。
母子俩就这样紧紧相拥在归云栈略显冷清的大堂里，无声的泪水诉说着离别的苦楚和重逢的狂喜，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交织成一幅无言却无比动人的画卷。
林飞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这感人至深的一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体贴地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关上了客栈的门，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赤焰在门外打了个响鼻，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叶母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她松开叶风，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那双依旧红肿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仔仔细细地、贪婪地端详着儿子的脸。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叶风俊秀的眉眼、挺拔的鼻梁，仿佛在描摹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高了……也瘦了……但……还是那么好看……”叶母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眼中却盈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满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些年…你受苦了…”
她这才注意到一直安静站在门口、气质卓然的林飞。
“这位是……”叶母的目光转向林飞，带着一丝询问和尚未完全褪去的激动。
叶风连忙介绍，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已绽开笑容：“娘，这位是林飞，是我的……”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坚定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挚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简单提了一句华山之巅和药王谷的经历，隐去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和……某些难以言说的情愫。
叶母一听林飞对儿子有救命之恩，眼神立刻充满了感激，连忙上前一步，对着林飞就要行大礼：“恩公在上，请受老身一拜！”
林飞哪里敢受，慌忙上前一步扶住叶母的手臂，连声道：“伯母万万不可！折煞晚辈了！我与叶风…是生死之交，不分彼此！您叫我小飞就好！”
叶母见他态度真诚恳切，举止有礼，眼神清正，心中的感激更甚，对林飞的好感油然而生。她破涕为笑，拉着叶风的手，又招呼着林飞：“快，别站着了！进屋，进屋！娘去给你们煮热汤面，暖暖身子！这一路，定是累坏了！”
归云栈的后院，是叶母起居的小院，地方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墙角堆着过冬的柴禾，一口水井上盖着厚厚的草帘防冻。叶母将两人让进自己温暖的小屋，屋里烧着火炕，暖意融融。她一边忙不迭地生火煮水，一边絮絮叨叨地问着叶风这些年的经历，恨不得把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叶风坐在炕沿，林飞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叶风挑着些轻松的经历讲给母亲听，说到自己练剑的坚持，说到江湖的见闻，唯独隐去了其中的艰辛和危险。叶母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欣慰又心疼的笑容，目光不时温柔地落在儿子身上，又看看旁边安静聆听、偶尔含笑点头的林飞。
热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香气四溢。叶母坐在对面，看着两人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是满溢的幸福。
吃罢面，屋内的气氛温馨而宁静。叶母看着儿子越发俊美出尘的容颜，又看了看旁边气宇轩昂、目光始终温和追随着儿子的林飞，心中某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她轻叹一声，带着过来人的了然，笑着打趣道：“小风啊，娘看你和小飞……这情谊，怕是不止‘挚友’那么简单吧？”
叶风端着面碗的手微微一滞，脸颊瞬间飞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红晕。他下意识地看向林飞。林飞也正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温柔和坚定，甚至还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
叶风深吸一口气，放下碗筷，抬起头，迎上母亲那双温和洞察的眼睛。他不再犹豫，声音清晰而郑重，如同在天地间许下最重的承诺：
“娘，您慧眼如炬。林飞他……不止是我的挚友，更是我的……意中人。” 他顿了顿，耳根红透，声音却无比坚定，“他……他要娶我。他承诺，会给我想要的生活，护我一生周全。”
此言一出，小屋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叶母脸上的笑容并未消失，只是微微凝固，眼神中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了然、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岁月磨砺后的包容。她并未像寻常母亲听闻儿子要“嫁人”那般震怒或失态，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了叶风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叶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林飞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终于，叶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沧桑，仿佛承载了半生的重量。她伸出手，越过桌面，用带着薄茧却依旧温暖的手，轻轻覆在叶风的手背上，缓缓摩挲着。
“男大……不终留啊……” 她低声呢喃着这句古老的谚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释然，“娘的小风，也终于……找到要托付一生的人了。”
她抬起眼，目光不再看叶风，而是转向林飞，眼神变得无比认真，带着一个母亲最深的托付和审视。
“小风，你可知……你娘我这辈子，为何宁愿守着这间小小的客栈，守着回忆，也不愿再嫁他人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两人心上。
叶风心头一紧，反手握住母亲的手：“是因为……介意您之前的身份？” 他知道母亲出身风尘，这是她心底永远的伤疤。
叶母缓缓摇头，唇边露出一抹苦涩而温柔的微笑，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过去：“那是一部分。但最主要的……”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和无法磨灭的深情，“是因为，你爹他……死了。”
“他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挚爱。” 叶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他不过是个穷书生，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说，待到高中状元时，必以凤冠霞帔、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来娶我……让我离开那污浊之地，堂堂正正做他的夫人……”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在粗糙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可是……怎知……天意弄人……” 叶母的声音哽咽起来，带着压抑了半生的悲恸，“他……他竟死在了上京赶考的路上……被那……丧尽天良的土匪……强盗……给杀了……”
“连尸骨……都未曾寻回……”
最后几个字，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压得整个小屋都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叶母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那巨大的伤口时隔多年，依旧在汩汩流血。
叶风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颤抖，心疼得无以复加。他从未听母亲如此详细地说起过生父的事，此刻才明白母亲心底那道从未愈合的伤疤有多深。
叶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再次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直直刺向林飞。那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温和慈祥，只剩下一个母亲最严厉的、最沉重的托付和警告。
“所以，小飞……” 她盯着林飞的眼睛，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如同誓言般沉重，“你听着。”
“今日，我叶柳氏，将我唯一的儿子叶风，交付于你。”
“你既敢说要娶他，敢说要给他想要的生活，护他一生周全……”
“那么，你便用你的命，你的魂，去守住这个承诺！”
“莫要……”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悲鸣和不容置疑的决绝，“莫要负了我儿！！”
“若你有半分食言，若你有半分让他伤心落泪……我叶柳氏纵是化作厉鬼，也定要追索你到天涯海角，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这掷地有声的誓言，带着一个母亲最深沉的爱与绝望，如同惊雷般在小屋内炸响，久久回荡。
林飞在叶母那泣血的目光逼视下，没有丝毫闪躲。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叶母面前，然后，在叶风震惊的目光中，撩起衣袍下摆，对着叶母，“咚”地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伯母！” 林飞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发自肺腑的虔诚，“林飞在此，对天起誓！亦对您起誓！”
“此生此世，唯叶风一人！护他、爱他、敬他、信他！视他之命重于我命！视他之喜胜于我喜！”
“我林飞若违此誓，负了叶风半分心意，便叫我天诛地灭，神魂俱散，永堕无间地狱，万劫不复！天地共鉴，伯母为证！”
他的誓言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空气中，也印刻在叶母和叶风的心上。他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无畏地迎接着叶母那审视灵魂的目光。
叶母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发下重誓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炽热与决心，眼中的凌厉和悲怆，终于如同冰雪消融般，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无限疲惫却又无比欣慰的释然，以及……一丝终于可以放下心来的托付感。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伸出手，有些颤抖地，轻轻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林飞。
“……好孩子。” 她看着林飞，又看了看旁边早已泪流满面、眼中却盛满了巨大惊喜和幸福的叶风，声音沙哑而温柔，“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好好待小风……”
“娘……” 叶风再也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母亲，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是尘埃落定的泪水，是终于被至亲之人理解和接纳的泪水！他原以为母亲会反对，会震惊，会难以接受……却万万没想到，母亲竟如此轻易地，就将他托付给了林飞！这份理解和支持，如同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和不安。
叶母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眼中也含着泪花，嘴角却扬起一个真正释怀的微笑。
窗外，不知何时，幽州的夜雪悄然停了。一轮清冷的弯月，拨开厚重的云层，将皎洁的银辉洒满这座塞外边城。月光穿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小屋内相拥的母子，以及旁边那个眼神温柔、带着无尽守护之意的青年。
归云栈的灯火，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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