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云州城,镇北侯行辕(原岳铮帅府)。
烛火通明,将帅帐内映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混杂着血腥、草药和羊皮地图气味的凝重氛围。岳铮屏退了所有亲卫,帐内只剩下他与凌昭二人。
凌昭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布棉袍,虽依旧面色苍白,形容消瘦,但洗去风尘污垢后,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仪与历经沙场的煞气,已重新回到他的眉宇之间。他靠坐在一张铺着厚厚狼皮的宽大椅子上,腰后垫着软枕,左臂仍用布带吊在胸前,但脊背挺直,目光锐利如旧。
岳铮坐在他对面,这位新晋的镇国公、北境大总管,此刻却毫无得胜后的骄矜,反而眉头深锁,眼中带着血丝,显然这几日也未曾好好休息。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最新的北境布防图和一份来自京城的密旨抄件。
“……枢密使,你能活着回来,是上天庇佑我大周。”岳铮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后怕与庆幸,“野狐岭战后,某率亲卫搜遍了黑松林边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某还以为……”这位以铁血刚毅着称的名将,此刻声音竟有些微颤。
凌昭摇了摇头,打断他:“是我鲁莽,中了埋伏,连累将士,也让你和殿下担忧了。”他的目光落在岳铮案头那份密旨上,“北境大局已定,朝廷必有新命。殿下……在京城,一切可好?”
岳铮神色一肃,将京城近几个月来的变故——谢绥余党清算、漕运案、宫中清洗、特别是那场险些酿成大祸的瘟疫,以及萧令拂如何铁腕应对、力挽狂澜,简略却清晰地讲述了一遍。当听到瘟疫爆发、苏晏染疾、萧令拂独撑危局时,凌昭捏着扶手的指节微微泛白,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痛色与忧急。
“殿下……她受苦了。”良久,凌昭才低声道,声音干涩。
“殿下非常人。”岳铮叹道,“然,内忧虽暂平,外患却未已。”他将密旨推给凌昭,“殿下密旨,命某稳定北境防线后,抽调五万精锐,秘密南下,归入枢密院建制,由你统领,以备……江南及海疆之变。同时,擢升严锋为北境都督,接掌北境防务。”
凌昭快速浏览密旨,心中震动。抽调北境得胜之师南下!这是要准备对江南用兵?还是应对更广阔的海上威胁?而且,殿下将此重任交予重伤未愈的他……
“枢密使,你的身体……”岳铮担忧地看着他,“殿下虽未明言,但密旨中特意提到‘凌卿伤重,需好生将养,便宜行事’,显然亦知你状况。南下之事,是否由某先代为主持,待你……”
“不必。”凌昭放下密旨,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殿下既有命,凌昭万死不辞。北境新定,人心浮动,辽人虽退,狼子野心未泯,你与严锋需在此坐镇,弹压四方,绝不能轻离。南下之事,我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因情绪波动而引来的闷痛:“至于我的伤……死不了。殿下在京城,面对的是比战场更凶险的明枪暗箭,我岂能因区区伤痛便退缩?给我一个月时间整顿军马,筹集粮草,待北境春防稳固,我便率军南下。”
岳铮看着凌昭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光芒,知道劝也无用,只能重重点头:“好!某即刻下令,从各部抽调最悍勇善战、忠诚可靠的将士,补充军械马匹。粮草之事,某会与严锋全力筹措,绝不拖你后腿。”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江南水网密布,与北境战法迥异,且靖海王经营多年,水师强盛。你此行,须慎之又慎。殿下将这支精兵交给你,是信任,也是重托。”
凌昭颔首:“我明白。陆战,我不惧任何人。水战……还需从头学起。不过,朝廷既有意经略海上,登莱水师亦可为援。江南之事,关键不在强攻,而在分化瓦解,攻心为上。”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许久,关于南下路线、沿途补给、与朝廷及登莱水师的联络方式等等,直到三更梆响,岳铮才起身告辞,让凌昭早些休息。
帐内恢复了寂静。凌昭独自坐在摇曳的烛火下,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密旨上,指尖轻轻抚过“江南及海疆之变”那几个字,眸色深不见底。
云烨……终于要到直面你的时候了。
还有殿下,请再等等。臣,很快就回来。
京城,户部衙门,深夜。
烛影摇红,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书吏低声核算的絮语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香以及一种焦灼的味道。新任户部尚书周文清,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精明的中年官员,正伏在堆积如山的账册与公文之间,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桌上摊开的,是刚刚汇总上来的各地催缴赋税情况、朝廷各项开支明细,以及根据监国殿下旨意拟定的“北伐胜利债”发行章程草案。
情况不容乐观。
江南的赋税,在朝廷强硬催促和靖海王“顾全大局”的表态下,虽然陆续解送,但速度缓慢,且多有以陈粮、折色(以实物或他物抵充)充数,实际价值打了折扣。其他一些藩镇和州县,则依旧阳奉阴违,拖欠严重。
而开支方面:北境大军的赏赐、抚恤、补充,是一笔天文数字;京城抗疫的后续安置、药材采购;官员俸禄(虽暂发七成)及朝廷日常运转;再加上刚刚启动的海疆探索与防备计划……每一项都像张开巨口的饕餮,吞噬着本就空虚的国库。
“大人,”一名主事拿着算好的草稿,声音发苦,“即便‘北伐债’能顺利发行,募得预计款项,也仅能填补北境赏抚及日常开销的窟窿。海疆探索、水师扩建、乃至南方可能用兵之需……根本无从着落。而且,国债需付息,三年后开始偿还本息,压力更大……”
周文清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他何尝不知?但殿下决心已下,海疆之事关乎国运长远,势在必行。他这个户部尚书,就是要在不可能中,找到可能。
“削减宫中用度和百官俸禄,能省出多少?”他问。
“已按殿下旨意核计,全年约可节省八十万两。但宗室勋贵‘助国银’……阻力颇大,许多府邸哭穷叫苦,实际能收上多少,难说。”
“各地皇庄、官田的产出呢?”
“多数早已被地方豪强或官员侵占,或产出低下,账目混乱,能正常收缴入库的,十不存二三。”
周文清沉默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殿下要办的是经天纬地的大事,可这实实在在的钱粮,却成了最硬的绊脚石。
他提起笔,在草案上又添加了几条:加大盐铁茶酒等官营专卖的稽查力度,严厉打击走私;重新清丈部分膏腴之地的田亩,追缴隐田漏税;甚至……考虑开放部分边远矿山的开采权,允许商人承包,朝廷抽成。
这些都是会触动既得利益、容易引发反弹的举措。但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策。
“将这份草案连同收支明细,明日一早呈送垂拱殿。”周文清放下笔,声音疲惫却坚定,“将困难如实禀报殿下,但也要让殿下看到,户部……正在想办法。”
东南外海,月黑风高。
登莱水师新组建的“探海司”所属的两艘双桅哨船“望海号”与“巡波号”,正按照新绘制的海图,在距离海岸约二百里的海域进行例行巡航与测绘。船上的水手多是老于风浪之辈,但面对这片更加陌生、海况复杂的远海,依旧不敢有丝毫大意。
了望手高踞桅杆顶端的篮筐里,警惕地扫视着漆黑的海面。今夜无月,星光也被薄云遮掩,能见度极差,只有船首的灯笼和尾灯发出微弱的光,如同大海中飘摇的萤火。
“注意右舷!有船影!”望海号的了望手突然压低声音示警。
两艘哨船立刻进入戒备状态,弩炮上弦,水手各就各位。指挥“望海号”的是一名姓耿的标统,他眯起眼睛,望向右侧黑暗深处。果然,在波涛起伏的轮廓间,隐约能看到几个更大的、不规则的阴影,正在缓慢移动,没有灯火。
是海寇?还是夜航的商船?亦或是……江南水师的船?
“发信号,询问对方身份!”耿标统下令。
信号灯按照水师通用灯语,明灭闪烁,发出询问。
对方毫无反应,依旧沉默地靠近,速度似乎加快了些。
“不对劲!”耿标统心头警铃大作,“备战!可能是海寇!”
话音刚落,对面黑暗中突然爆出数点橘红色的火光!紧接着,刺耳的呼啸声划破夜空!
“是火箭!避让!”耿标统嘶声大吼!
数支燃烧的火箭擦着望海号的船舷飞过,钉在甲板上,顿时点燃了帆索和木板!与此同时,更多的黑影从黑暗中扑出,竟是七八艘船型狭长、速度极快的小型桨帆船!船上人影绰绰,嚎叫着,挥舞着刀斧钩索,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群,直扑两艘哨船!
“是海寇的快船!放弩炮!拦住他们!”耿标统拔刀怒吼。
“轰!轰!”弩炮发射,沉重的石弹和火箭射向冲来的敌船,击中两艘,顿时木屑纷飞,火光迸溅。但剩下的海寇船极为灵活,迅速分散包抄,避开弩炮的正面,从两侧贴近!
“接舷战!准备!”水师官兵们也是久经训练,虽惊不乱,纷纷持刀挺矛,守住船舷。
“砰!砰!”钩索抛来,牢牢扣住船舷,海寇们嚎叫着,顺着绳索荡过来,或者直接从高速贴近的己方船头跳上甲板!
刀光剑影瞬间在狭窄的甲板上绽开!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作一团!海寇凶悍异常,且水性极佳,在摇晃的船板上如履平地。水师官兵虽然训练有素,但猝不及防下,也陷入了苦战。
“巡波号”那边同样遭到了猛烈攻击,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耿标统挥刀砍翻一个冲上来的海寇,脸上溅满热血,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对方有备而来,数量占优,且战术狡猾,专挑他们这两艘负责探路的哨船下手!这绝不是普通的海寇劫掠!
“发求救信号!向旗舰求援!”他对身旁的传令兵吼道。
一枚赤红色的焰火尖啸着升上夜空,炸开一团醒目的红光。然而,茫茫大海,最近的援兵也在数十里外,能否及时赶到,还是未知之数。
战斗在血腥中持续。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甲板,又被海浪冲刷。两艘哨船如同暴风雨中的孤叶,在黑暗与刀光火海中挣扎。
耿标统且战且退,背靠主桅,喘息着,望向漆黑的海天。今夜,恐怕难以善了。
而在这片杀戮战场更远的黑暗中,一艘没有任何标识的中型帆船,正静静地悬浮在海浪间。船楼上,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正透过千里镜,冷漠地注视着远处的火光与厮杀。
“差不多了。”身影放下千里镜,对身后侍立的人淡淡道,“给‘海龙王’发信号,可以撤了。别全歼,留几个活口回去报信。要让朝廷知道,这海上,不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
“是。”侍从躬身,迅速发出信号。
很快,正在猛攻的海寇船队中响起了几声尖锐的呼哨。正杀得兴起的海寇们闻令,如同潮水般退去,跳回自己的快船,砍断钩索,迅速脱离战场,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只留下两艘燃烧破损、飘满尸体和伤员的朝廷哨船,在冰冷的海浪中无助地摇晃。
耿标统拄着刀,看着迅速远去的海寇船影,又看看周围惨烈的景象,狠狠一拳砸在焦黑的船舷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开始。
(北境定策,财政困局,海疆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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