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黑松林边缘,无名山谷。
疼痛不再是具体的伤口撕裂感,而是一种弥漫全身的、沉闷的钝痛,如同被浸在粘稠的冰水中,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仿佛要散架的骨骼和灼烧的内腑。凌昭的意识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刺骨的寒冷中浮沉,时而能感觉到颠簸——似乎被人背负着移动?时而又陷入彻底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暖意,极其微弱,却顽强地渗透进来。然后是苦涩至极的药味,强行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灌入喉咙。药汁滚烫,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辛辣和奇异的草木清香,所过之处,冰封的血液仿佛开始极其缓慢地重新流动。
“唔……”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呻吟,眼皮重如千斤,尝试了几次,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跳动的、温暖的篝火光芒,以及一张凑得很近的、布满深刻皱纹、如同老树皮般的苍老面孔。面孔的主人头发灰白杂乱,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包着,眼睛很小,却异常明亮,正盯着他,见他睁眼,咧开嘴,露出所剩无几的黄牙。
“哟,小子,命真硬。阎王殿前晃了三圈,愣是没进去。”老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北地边民口音。
凌昭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嗬嗬”的气音。他转动眼珠,打量四周。这是一个简陋的山洞,铺着干草和兽皮,篝火上吊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带着药味的热气。洞外天色昏暗,似是将暮。
“别乱动。”老人按住了他想抬起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你那伤,再崩开,神仙也难救。老子采了半辈子药,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的——肩胛骨差点被射穿,肋下那道再深半寸就开膛,失血那么多,又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几天,居然还能吊着一口气被老子捡到,啧啧。”
凌昭努力聚焦视线,看着老人粗糙的手熟练地解开他胸前临时包扎的布条,查看伤口。布条下,伤口被一种墨绿色的、散发着清凉气味的糊状药膏覆盖着,红肿似乎消退了些许,边缘也不再流脓。
“你……是……”凌昭挤出两个字。
“采药的,打猎的,都行。这黑松林,老子比自家炕头还熟。”老人一边重新上药包扎,一边嘟囔,“也是你小子运气,碰上老子这几天进山找‘雪岭参’,不然你早成冰坨子喂狼了。哎,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小子看着也不像普通人,这身伤……是辽狗弄的?”
凌昭艰难地点了点头。
老人动作顿了顿,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了些:“是个有种的。这药,是用雪岭参须和几种秘方配的,吊命续骨有奇效,老子存货也不多,算你走运。”他包扎完毕,又端起陶罐,倒出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喝了。有点疼,忍着。”
凌昭被扶着半坐起来,忍着伤口牵扯的剧痛,将那碗滚烫辛辣的药汁一饮而尽。药汁入腹,果然如同烧起一团火,从胃部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疼痛加剧,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生机勃发的感觉,冷汗瞬间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咳……咳咳……”他剧烈咳嗽起来。
老人拍拍他的背,力道不轻:“咳出来好,淤血寒气都得往外排。睡吧,能睡着,就死不了了。”
剧烈的药力冲击和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凌昭再也支撑不住,意识再次沉入黑暗。这一次,黑暗不再那么冰冷绝望,篝火的暖意和药力的灼热,如同微弱的锚点,牵引着他,坠向更深沉的、修复般的睡眠。
京城,皇宫。
一场无声的风暴,在顾千帆拿到常福供词后的十二个时辰内,席卷了宫廷的某些角落。
行动迅疾如雷,却又精准如手术刀。根据供词上的名单和线索,皇城司的密探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悄无声息地监视、确认、然后在不引起大规模骚动的前提下,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将名单上的十七人全部控制。
低阶的宦官被“调派”去守皇陵,宫女被“恩典”放出宫“荣养”,侍卫小头目因“操练懈怠”被革职查办,那位内侍省的女官则在一次“例行档案核查”中被发现“账目不清”,暂时羁押。
整个过程,对外没有任何异常公告,甚至许多宫人根本不知道身边少了谁。只有极少数敏感的人,能察觉到宫中这几日弥漫的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的寂静,以及顾千帆和他手下那些“影子”们,更加频繁而无声的穿梭。
垂拱殿内,萧令拂听着顾千帆的详细禀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在奏疏边缘无意识地划过。
“十七人,已全部控制。分开审讯后,供词与常福所言基本吻合,也互相印证。其中三人熬刑不过,已死。其余十四人,暂时关押在诏狱不同监室,严加看管。”顾千帆声音平静,“根据他们的交代,云烨在宫中的渗透,主要集中于传递消息和观察殿下及几位重臣动向,尚未发现其有直接危害殿下凤体的图谋。但……潜藏如此之深,其心可诛。”
“尚未发现?”萧令拂冷笑一声,“等发现时,恐怕就晚了。崔焕之死,便是前车之鉴。”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庭院中,几株老梅在寒风中瑟缩,枝头却已鼓起细小的花苞。
“这些人,除了传递消息,可曾窃取过宫中机密文书?或接触过军国要务?”
“据供述,常福级别最高,能接触到一些非核心的往来文书摘要。其余人等,多为眼线,传递的多是宫中人员走动、殿下情绪、召见大臣频率等琐碎信息。”顾千帆答道,“但琐碎信息汇聚起来,亦能拼凑出不少有用情报。比如殿下对北境的关注程度,对江南的态度变化等。”
萧令拂沉默片刻。云烨要的,就是这种持续的、细微的观察,来把握她的动向和心态,调整他自己的策略。这种对手,比明刀明枪更难对付。
“江南那边,常福提到的‘海路大宗货物’,可有眉目?”
“正在查。津门、登州等地的皇城司分部已加派人手,但海路茫茫,若对方有心隐匿,短时间内恐难有确切消息。不过,我们的人在江宁注意到,靖海王府近期有几支车队前往沿海,卸下的货物疑似装箱上船,但具体内容和船队去向,尚未查明。”
萧令拂转过身,目光锐利:“告诉我们在江南剩下的人,不惜代价,也要摸清那批货是什么,运往何处!朕……本宫有一种预感,那绝非普通货物。”
“是!”顾千帆肃然应道,犹豫了一下,又道,“殿下,此次宫中清洗,虽已尽量隐秘,但难免会有些风声漏出。云烨在宫中的眼线被拔除,他必然知晓,恐会有所反应。”
“本宫就是要让他知道。”萧令拂语气冷然,“让他知道,他的手,伸得太长了。也让他知道,本宫的宫里,不是他能随意窥视之地。至于反应……”
她走回御案后,拿起一份奏报,那是岳铮最新送来的,关于凌昭依旧下落不明、但辽军因粮草不济已显疲态、北境战局出现转机的消息。
“本宫等着他的反应。”她将奏报轻轻放在案上,“北境这把火,烧得正是时候。传令给岳铮,稳扎稳打,不必急于求成,但务必趁此机会,将辽军彻底赶出云州外围!要让天下人看看,朝廷的刀,还没钝!”
“是!”顾千帆领命,迟疑道,“那凌枢密……”
萧令拂的目光落在奏报上“下落不明”那几个字上,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语气却依旧平稳:“继续找。活要见人,死……也要有个交代。”
顾千帆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萧令拂独自站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标记着“黑松林”的阴影区域。
凌昭,你到底在哪儿?
江南,外海,“鬼见愁”礁群。
这里暗礁密布,海流湍急,常年雾气弥漫,是航海者的噩梦,却也是绝佳的隐秘交接地点。
数艘吃水颇深的福船,巧妙地穿梭在狰狞的礁石之间,停泊在一片相对平静的湾洼中。另一侧,几艘船型奇特、挂着奇异旗帜的海船,也早已在此等候。
没有灯火,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和浓得化不开的海雾。
靖海王府的心腹管事,站在为首福船的船头,看着对面海船上放下的舢板靠近。舢板上是几名皮肤黝黑、眼神精悍、穿着异域服饰的汉子。
双方没有过多的寒暄,为首那名异域汉子用生硬的官话低声问道:“货?”
王府管事点了点头,示意手下揭开覆盖在船舱口的厚重油布。船舱内,整齐码放着一口口沉重的木箱。打开其中一口,里面是闪着幽冷寒光的、制式精良的……弩机!另一口,则是码放整齐的、带着倒刺的三棱箭镞!
“五百具劲弩,三万支破甲箭。”王府管事低声道,“按照约定,一半用黄金支付,另一半……用那个地方的‘海图’和今年的新茶、丝绸抵价。”
异域汉子仔细检查了弩机和箭镞,又随机抽试了几具,满意地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卷精心鞣制的羊皮,以及一个小巧的、镶嵌着宝石的玳瑁盒子。
“这是你们要的,通往‘白银群岛’最安全的海路详图,以及那边几个大部落首领的信物。”异域汉子将东西递过去,“合作愉快。下次,我们要更多,还有……你们说的那种,能爆炸的‘铁火雷’。”
王府管事接过海图和信物,小心收好,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放心,只要价格合适,货物……管够。至于‘铁火雷’,工艺复杂,还需些时日。”
交易在沉默与高效中完成。弩箭被搬上异域海船,黄金和海图信物被搬回福船。浓雾中,双方船只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分离,驶向不同的方向,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大海与礁石迷雾之中。
王府管事回到船舱,对着灯光,仔细查看着那张通往传说中盛产白银的遥远岛屿的海图,眼中闪烁着贪婪与野心的光芒。
王爷说得对,江南的财富,不能只靠土地和漕运。茫茫大海,才是真正的宝藏所在。而这些精良的军械,换来的不仅是黄金和通往财富之路的地图,更是未来在海上说话的底气和……某些更遥远的可能。
他收起海图,望向北方,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京城那位监国殿下,大概还在为北境的战事和宫里的几个小虫子焦头烂额吧?她可知道,真正的棋局,早已超出了陆地的疆界?
福船破开海浪,向着江宁方向返航。船舱里,是新得的黄金与海图,还有那颗悄然滋生的、不再满足于偏安一隅的野心。
(绝处逢生,暗海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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