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丞相府内张灯结彩的准备却透着一股格外的审慎。宫里宫外,因着太后那几句未点明的“体己话”,以及萧令拂那份称谓微妙的谢恩表,空气里仿佛都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
这日午后,天色复又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庭院的飞檐。萧令拂正与负责年节采买的几位管事核对最后一批清单,外间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竟是直奔主院而来。
锦书神色仓惶地掀帘而入,也顾不得礼数,急声道:“殿下!羽林卫……羽林卫闯进府里来了!”
萧令拂执笔的手一顿,一滴墨落在清单上,迅速洇开。她抬起眼,面上看不出惊惶,只眸色沉了沉。“领头的是谁?”
“是、是羽林卫中郎将,赵程将军,带着一队甲士,说是奉旨查案!”
赵程。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与谢绥素无往来,甚至隐约有些针对。奉旨查案?查什么案,需要直接闯入丞相府内院?
萧令拂放下笔,缓缓站起身。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未施粉黛,此刻立在满室为年节准备的鲜红彩缎与清单之中,更显身形单薄,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不必慌乱。”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稳住了屋内几个面色发白的管事,“既是奉旨,开门迎候便是。”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举步向外走去。刚踏出房门,便见一队身着明光铠的羽林卫甲士已鱼贯闯入庭院,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冷峻,正是赵程。他手按佩刀,目光如电,扫过闻声聚拢过来、面带惊疑的府中仆役,最后落在站在廊下的萧令拂身上。
“末将赵程,奉旨办案,惊扰长公主殿下,还望恕罪。”赵程抱拳行礼,语气虽称恭敬,姿态却带着武人的强硬与不容置疑。
“赵将军奉旨行事,何罪之有。”萧令拂立于阶上,并未让他入内,只平静问道,“不知陛下命将军查的是何案?竟需劳动羽林卫亲临丞相府内宅?”
赵程目光微闪,沉声道:“回殿下,近日宫中查获一桩旧年御用之物失窃案,线索指向宫外。有内侍招供,赃物可能流入了某些勋贵府邸。末将奉命,需对几家府邸进行搜查,丞相府亦在名录之中。事关宫闱,不得不谨慎,望殿下行个方便。”
御用之物失窃?流入丞相府?这借口找得何其拙劣,却又让人无法当场驳斥。皇帝这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直接派兵上门,意在震慑,还是……真的想搜出点什么?
萧令拂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既是陛下旨意,本宫自当配合。只是,”她话音微顿,目光扫过赵程身后那些眼神锐利、手按刀柄的甲士,“此处乃是内院,多有女眷。将军搜查可以,但需约束部下,不得惊扰,不得损坏器物,更不得踏入本宫寝殿半步。否则,即便陛下怪罪,本宫也要讨个说法!”
她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属于长公主的威仪,竟让那些杀气腾腾的甲士气势为之一窒。
赵程眉头微皱,似乎没料到这位传闻中懦弱的长公主如此强硬。他沉吟一瞬,道:“殿下放心,末将自有分寸。只查外院与几处库房,绝不会惊扰内眷。”
“如此甚好。”萧令拂侧身让开通路,“将军请便。”
赵程不再多言,挥手示意部下散开搜查。甲士们训练有素,立刻分作几队,由府中面色惨白的管家引着,往各处库房而去。沉重的脚步声、翻箱倒柜的声响,瞬间打破了丞相府年节前的宁静,带来一种兵戈般的肃杀。
萧令拂依旧站在廊下,寒风吹起她素白的衣袂,身形显得愈发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恐惧,有探究,也有来自赵程那毫不掩饰的审视。
她在赌。赌皇帝此刻还不想彻底撕破脸,赌赵程不敢真的强行闯入她的寝殿。更重要的是,她在等。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与远处的嘈杂中一点点流逝。
就在赵程似乎有些不耐,目光频频望向寝殿方向时,府门外再次传来动静。这一次,是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谢绥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深紫色常服,外罩墨色大氅,步履从容地踏入庭院,仿佛并未看见满院的甲士和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的目光先是在萧令拂身上停留一瞬,见她无恙,才转向赵程。
“赵将军。”谢绥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何事劳动将军大驾,莅临寒舍?”
赵程见到谢绥,神色微凝,抱拳道:“谢相。末将奉旨,搜查失窃宫物。”
“哦?”谢绥眉梢微挑,像是才听闻此事,“竟有此事?不知是何等宫物,值得将军如此兴师动众?”
赵程语塞一瞬,硬着头皮道:“乃是先帝御赐太后的一对碧玉如意。”
“碧玉如意……”谢绥重复了一遍,忽而轻轻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巧了。今日太后方才赏赐了内子一对玉如意,质地做工皆是上乘,此刻正供在寝殿之内。将军若要搜查,不如一同鉴赏一番,看看是否就是宫中失窃之物?”
他这话一出,赵程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搜查太后赏赐之物?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谢绥却不看他,目光转向引路的管家,语气骤然转冷:“李管家,陛下命赵将军办案,尔等好生配合便是。只是记着,府中一草一木,皆有其主,若有损坏,或是惊扰了殿下,”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本相必当亲自入宫,向陛下讨个公道!”
李管家吓得噗通跪地,连声应是不迭。
赵程脸色铁青,僵在原地。谢绥这番话,明着是吩咐下人,实则句句都是在打他的脸,更是将“惊扰长公主”、“损坏太后赏赐”的帽子扣了下来。这搜查,已然进行不下去了。
他咬了咬牙,终究不敢硬来,只得抱拳道:“谢相言重了!末将……末将已搜查完毕,并未发现可疑之物,这便回去向陛下复命!告辞!”
说罢,几乎是带着一丝狼狈,挥手喝令部下撤退。一群甲士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便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的庭院。
谢绥这才走到萧令拂面前,垂眸看她:“殿下受惊了。”
萧令拂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他此刻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与他无关。但她知道,他回来得如此及时,言语之间又将太后赏赐抬出,绝非巧合。
“有劳丞相。”她轻声道,目光落在他肩头沾染的、尚未融化的细碎雪沫上,“丞相今日,回来得倒快。”
谢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淡淡道:“恰在附近处理公务,听闻府中有变,便赶回来了。”
恰在附近?萧令拂心中不信,却也不点破。
两人并肩站在廊下,看着仆役们战战兢兢地开始收拾被翻乱的庭院。
“陛下近来,似乎愈发‘关切’臣下了。”谢绥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萧令拂没有接话。她知道,经过今日之事,他们之间那脆弱的同盟,因着这外部的压力,似乎又被无形地加固了一分。
至少,在应对皇帝这一点上,他们的利益,空前一致。
“那对碧玉如意,”她转而问道,“丞相如何得知太后今日赏赐?”
谢绥侧头看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殿下忘了,”他声音低沉,“臣说过,宫中若有‘体己话’,望殿下不吝分享。太后赏赐,自然……也在其中。”
萧令拂心头微凛。他果然在宫中另有耳目,而且消息如此灵通!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风雪将至,庭院萧瑟。他们站在同一屋檐下,脚下是刚刚被皇家甲士践踏过的土地,前方是迷雾重重的险途。
这一次,无需言语,一种冰冷的、基于利害的默契,在目光交汇中悄然达成。
皇帝已然亮剑。
而他们的反击,或许,也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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