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江城东站,灯火通明的贵宾通道内,随着督导组大部分成员乘车离开,之前那种表面热情、内里紧绷的气氛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微妙而凝重。
副市长王建军脸上的笑容在车队尾灯消失于拐角后,便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只剩下一种公式化的沉稳。他转向仍留在现场的市公安局局长张志强,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志强局长,陈组长初来乍到,安全保卫工作,你们公安系统要负起首要责任。特别是陈组长临时改变行程,去了那些……治安相对复杂的区域,更要确保万无一失。”
张志强立正回应,声音洪亮:“请王市长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便衣力量,在陈组长活动区域外围布控,确保领导安全。”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陈组长似乎更倾向于……低调行事,我们的人也不敢跟得太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王建军“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一直静立一旁的市纪委副书记林岚,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审视:“林岚同志,陈组长点名让你陪同,看来是对我们江城纪委的工作寄予厚望啊。你要把握好机会,既要配合好督导组的工作,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维护好江城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林岚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平静无波:“王市长,我明白。配合中央督导组工作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会严格按照纪律要求,做好分内之事。”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场,又未做任何超出职责范围的承诺。
王建军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领带,转身走向自己的专车。“有什么情况,及时沟通。”他留下一句话,车门关上,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了车站。
张志强看着王建军的车离开,这才转向林岚,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许,但眼神依旧锐利:“林书记,陈组长那边……有什么具体指示,或者,有什么需要我们公安局配合的,你直接联系我。”
“好的,张局长,有需要我会及时向你汇报。”林岚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客气而疏离。
张志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带着几名市局的干部也乘车离开了。转眼间,刚才还人头攒动的贵宾通道,就只剩下林岚和她的司机,以及车站方面负责接待的几名工作人员,顿时显得空荡起来。
夜风吹过通道,卷起几片落叶,带着初秋的凉意。林岚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她抬头望向陈阳他们离去的方向,目光穿过车站穹顶,投向那片被烂尾楼盘踞的城市边缘区域,眼神复杂难明。陈阳的突然出现,他的单刀直入,他提及“锦华天成”和龙兴集团时的锐利,以及他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点破她丈夫的旧案……这一切,都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沉寂多年的心湖,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她知道,从陈阳点名让她陪同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这既是危险,也是她等待了五年的机会。
“林书记,我们回单位吗?”司机小声询问道。
林岚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不,去办公室。”
她需要立刻整理一些东西,一些在她手中保留了五年,却因时机未到、阻力太大而一直未能真正派上用场的东西。陈阳的到来,以及他展现出的决心,让她看到了希望,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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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江城东站地下停车场的一个隐蔽角落。
李四海叼着烟,靠在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上,脸色阴沉地打着电话。
“……对,来了,阵仗不小。姓王的和老张都亲自出马了。”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带着惯常的不屑,“不过那姓陈的组长有点意思,没按套路出牌,没去宾馆,直接奔‘锦华天成’那鬼地方去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而平稳的男声,听不出喜怒:“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还能看到什么?一堆穷鬼哭爹喊娘呗!”李四海嗤笑一声,“那姓陈的还挺横,当着我的面说什么‘看看是风水硬还是国法硬’,妈的,装逼犯!”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几分冷意:“四海,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事要动脑子,不是光靠蛮力。这个时候,不要去招惹他,更不要留下任何把柄。你带人去那里,本身就是愚蠢!”
李四海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显然对电话那头的人颇为忌惮,语气收敛了些:“远哥,我这不是想着,给那新来的一个下马威嘛!让他知道知道,江城这地方,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下马威?”电话那头的高明远声音里透出一丝嘲讽,“你那套对付平头百姓可以,对付中央下来的人,是自取其辱!赵刚是不是也去了?”
“是,那姓赵的来得真他妈快,好像一直盯着似的。”李四海悻悻地说。
“赵刚……”高明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莫测,“他倒是会抓机会。行了,你和你的人,这段时间都给我安分点,夹起尾巴做人!特别是‘锦华天成’那边,不要再出任何纰漏,那些闹事的业主,安抚一下,别再把事情闹大。现在,稳定压倒一切,明白吗?”
“明白了,远哥。”李四海虽然心里不忿,但还是应承下来。
“另外,”高明远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把我们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尤其是账目和以前那些‘合作’项目,该处理的处理,该断的断掉。这位陈组长,来者不善。”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李四海挂了电话,将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骂了一句脏话,才拉开车门,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地下车库里回荡,如同野兽压抑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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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宾馆,八楼套房。
这里已经被临时改为督导组的指挥中心兼陈阳的办公室。虽然经历了之前的“小插曲”,但此刻房间内秩序井然,几名技术组成员正在对各种设备进行检测和调试,程浩则在一旁低声接听着电话。
陈阳站在窗边,俯瞰着江城的夜景。与“锦华天成”那片死寂的黑暗不同,宾馆所在的市中心区域,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光与暗,富足与破败,在这座城市里形成了如此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组长,”程浩挂断电话,走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已经初步检查完毕。除了您房间那个,在副组长和另外两位主要成员的房间,也发现了同型号的窃听装置,安装位置都很隐蔽。技术组判断,是专业人手所为,时间应该就在我们今天抵达前的一两个小时内。”
陈阳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宾馆方面的监控呢?”
“查过了,相关时间段的监控录像,出现了大约十分钟的空白。宾馆工程部的解释是‘线路临时故障’。”程浩的语气带着一丝愤怒,“这明显是内外勾结,蓄意为之!”
“意料之中。”陈阳走到沙发旁坐下,端起已经凉掉的茶喝了一口,“对方这是在向我们示威,也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和能力。如果我们大张旗鼓地追查,或者立刻更换驻地,反而显得我们沉不住气,而且会打草惊蛇。”
“那我们就这么忍着?”程浩有些不解。
“忍着?不。”陈阳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们要利用它。让技术组确保窃听器‘正常工作’,同时,我们要准备好‘剧本’,让他们听到我们想让他们听到的东西。比如,我们对江城治安的‘满意’,对龙兴集团‘合法经营’的初步认可,以及……我们下一步可能要去调研的,一些无关痛痒的地方。”
程浩立刻明白了陈阳的意图:“虚虚实实,迷惑对方?”
“没错。同时,我们真正的调查方向,要绝对保密,所有核心信息的传递,必须通过加密渠道,或者,”陈阳顿了顿,“面对面沟通。”
这时,程浩的手机再次震动,他看了一眼,低声道:“组长,林岚副书记到了,在楼下。她说有东西要亲自交给您。”
陈阳目光微动:“请她上来。另外,安排一个安全的房间,确保谈话不被干扰。”
“是。”
几分钟后,林岚在程浩的引导下,来到了宾馆九楼的一个小会议室。这个房间已经经过技术组的反复检测,确认安全。
林岚进门时,手里多了一个看起来颇为陈旧的深色公文包,边角有些磨损,但保存得还算完好。她的脸色比在车站时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陈阳示意她坐下,程浩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林副书记,这么晚还过来,辛苦了。”陈阳看着她手中的公文包,心中已然有所猜测。
林岚没有寒暄,直接将公文包放在桌上,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但声音却竭力保持着平稳:“陈组长,这是我丈夫周志华……去世前一天晚上,带回家里的公文包。他车祸时,这个包掉在了泥水里,后来作为遗物交还给了我。”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这里面,除了他日常的工作笔记,还有一个他隐藏得很好的U盘,以及几份他手写的,关于龙兴集团在城北项目上涉嫌土地违规审批、暴力拆迁的举报材料草稿。他当时……可能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所以把这些东西带回了家。”
陈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郑重地接过那个公文包,感觉分量格外沉重。这不仅仅是一个皮包,更是一个逝者用生命留下的证据,一个家庭五年痛苦的见证,也可能是指向真相的关键线索。
“你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陈阳问道,目光直视林岚。
林岚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无奈:“当年事故发生后,我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我刚把材料交上去没多久,就受到了各种明里暗里的压力,甚至有人暗示我,如果不想步志华的后尘,最好学会‘遗忘’。我在纪委的工作也一度被边缘化……这些材料,我保存了五年,也等待了五年。我曾经以为,可能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直到……直到您今天在江边问我,相不相信那是一场意外。”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强行控制住了:“陈组长,我不是不相信法律,我是不相信当时掌控着江城执法力量的人!今天,您展现了打破僵局的决心,我愿意赌一次,把我丈夫未完成的事业,把我五年的等待,托付给您和中央督导组!”
陈阳能感受到林岚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决绝。他轻轻打开公文包,里面除了几本旧笔记本,果然有一个用防水袋小心包裹着的U盘,以及几张字迹有些潦草的信纸。
“这些资料,你看过吗?”陈阳问。
“U盘有密码,我试过很多次,没能打开。志华他……可能连我也防着,怕给我带来危险。”林岚摇摇头,“那些手稿,我看过,里面提到了一些关键人物和事件,但缺乏更直接的证据。志华做事谨慎,他可能把更核心的东西,留在了U盘里。”
陈阳点点头,将公文包小心地收好:“这些东西,我会让技术组的专家尽快处理。U盘的密码,或许能从你丈夫的生平习惯、重要日期等方面找到线索,这方面,可能需要你的协助。”
“我一定全力配合。”林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另外,”陈阳沉吟片刻,“关于今天在‘锦华天成’遇到的那个李四海,以及龙兴集团,你知道多少?我要听真话,听细节。”
林岚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系统地汇报:“龙兴集团,董事长高明远,五十岁,江城本地人,最早是靠沙石土方生意起家,据说当时就养了一批打手,用暴力手段垄断了江城几个主要工地的土方供应。后来逐渐涉足房地产、物流、娱乐等行业。近十年,他开始大力洗白自己,热衷于慈善,捐款建学校、修路,成功当选市人大代表,头顶光环无数。”
“但实质上,龙兴集团的核心业务,依然充斥着暴力垄断和非法手段。‘锦华天成’项目只是冰山一角。他们在物流行业,通过威胁、砸车、殴打司机等方式,强迫小物流公司要么加盟,要么退出江城市场;旗下的‘金夜城’夜总会,是江城最有名的销金窟,涉嫌黄赌毒,但每次检查都能安然无恙;他们还通过控制的‘鑫盛源’投资公司,实际从事高利贷和‘套路贷’业务,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
“至于李四海,”林岚的语气带着厌恶,“他是高明远手下最得力的打手,心狠手辣,身上背着多起伤害案,但就像今天赵刚说的,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据说,他和市公安局的个别领导,关系‘密切’。”
“张志强?”陈阳敏锐地问。
林岚没有直接点名,但意思不言而喻:“公安系统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赵刚副支队长,就因为之前调查一起与龙兴集团相关的伤害案,坚持要深挖,得罪了上面,被停职过一段时间,最近才复职。他或许……是我们可以争取的力量。”
陈阳默默记下这些信息,脑海中江城的权力图谱和黑恶势力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保护伞可能不止一个,而且位置不低。
“看来,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撬开李四海这个突破口。”陈阳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嚣张跋扈,漏洞最多。只要拿下他,就有可能顺藤摸瓜,牵出后面的大鱼。”
“但是,”林岚提醒道,“李四海背后是高明远,高明远在江城经营多年,关系网极其复杂,动他,难度很大,阻力会超乎想象。”
“再硬的骨头,也要啃下来。”陈阳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繁华的夜色,语气斩钉截铁,“就从李四海开始,查他的所有前科,查他现在的违法犯罪行为,固定证据!同时,对龙兴集团的所有产业,进行明暗两条线的调查。明的,让市场监管、税务部门按程序去查;暗的,我们督导组亲自抓。”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另外,通知督导组所有成员,明天上午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我们要让江城有些人知道,督导组,不是来走过场的!”
“是!”林岚也站起身,她能从陈阳身上感受到一种强大的、足以撕裂一切黑暗的决心和力量。这让她五年来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就在陈阳和林岚在宾馆密室中谋划的同时,江城最高档的“金夜城”夜总会顶楼,一间极其奢华、隔音效果绝佳的办公室内。
龙兴集团董事长高明远,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属于自己的江城夜景。他五十岁左右,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定制的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学者或者成功的金融家,而非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的黑道枭雄。
他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轻轻摇晃着,眼神平静,但眼底深处,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性感旗袍、容貌妩媚的年轻女子端着一个果盘走了进来。她是苏媚,“金夜城”夜总会的总经理,也是高明远最信任的情妇之一。
“远哥,四海那边没事吧?”苏媚将果盘放在茶几上,声音柔媚地问道。
高明远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一点小麻烦,他能处理好。”他抿了一口酒,“倒是这位陈阳组长,比我们预想的要难缠。他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去了‘锦华天成’,还碰上了四海。”
苏媚走到他身边,依偎着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江城,还有您摆不平的事吗?”
高明远笑了笑,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位陈组长,背景不简单,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通知下去,这段时间,所有场子都收敛点,特别是‘那些’生意,先停一停。告诉下面的人,谁要是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惹事,别怪我翻脸无情。”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苏媚乖巧地应道。
“还有,”高明远放下酒杯,转身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一支钢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下了一个名字,推给苏媚,“想办法,接触一下这个人。看看能不能……为我们所用。”
苏媚接过便签,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如常:“我试试看,不过,恐怕不容易。”
“事在人为。”高明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有时候,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去吧,我累了。”
苏媚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高明远一人。他睁开眼,看着窗外那片璀璨而虚假的繁华,眼神冰冷。
“陈阳……”他低声自语,“江城这盘棋,才刚刚开始。想把我将死,没那么容易。”
夜色更深了,江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或者说,等待着风暴的彻底降临。督导组的进驻,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已经激起了涟漪,而这涟漪,终将演变成席卷一切的滔天巨浪。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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