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大楼，七楼政治部办公室。
赵刚站在办公桌前，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红缨枪。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文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是熟悉的城市景象，但他此刻却感觉无比陌生，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与这片他誓言守护的土地隔离开来。
办公桌后，政治部主任孙德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看赵刚，又扫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那份《关于请求撤销停职决定并恢复工作的申诉报告》。
“赵刚同志啊，”孙德明放下茶杯，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惋惜，“你的心情，组织上理解。年轻人，有冲劲，想干事，这是好事。但是，也要讲纪律，守规矩嘛。”
赵刚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却清晰：“孙主任，我不明白。我调查‘鼎盛物流’伤害案，证据确凿，指向明确，李四海及其手下涉嫌故意伤害、寻衅滋事事实清楚！为什么不仅案子被压下来，我还要被停职检查？”
一个月前，赵刚负责侦查一起恶性伤害案。江城一家小型物流公司的老板，因为拒绝加入龙兴集团控制的“物流协会”，其公司的货车多次被砸，司机被打。最后一次，老板本人被一伙蒙面人堵在仓库打断了三根肋骨。赵刚带队侦查，所有线索都指向龙兴集团的安保总监李四海。就在他准备申请对李四海采取强制措施时，一纸调令下来，案件被移交给了市局另一个支队“并案处理”，而他本人，则被要求“暂时停止执行职务，配合组织调查”，理由是“在案件侦查中存在方式方法不当，可能影响队伍团结”。
所谓的“方式方法不当”，是指他拒绝了某位领导“案子缓一缓，注意影响”的暗示；所谓的“影响队伍团结”，是指他坚持要查办李四海，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
孙德明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申诉报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为什么？报告里不是写得很清楚了吗？鼎盛物流的案子，情况复杂，涉及面广，需要统筹考虑。你一味猛冲猛打，不讲策略，不听从指挥，这本身就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局党委决定让你停职反省，是为了保护你，也是让你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如何更好地开展工作！”
“保护我？”赵刚几乎要气笑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孙德明，“孙主任，被打断肋骨躺在医院的是普通百姓！涉嫌组织暴力犯罪的是李四海！我的调查程序合法，证据链完整！我不需要这种‘保护’！我需要的是履行职责，打击犯罪，维护正义！”
他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孙德明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带着警告的意味：“赵刚！注意你的态度！你是在跟组织说话！局党委的决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至于你的申诉，”他拿起那份报告，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待处理”文件筐里，语气淡漠，“组织上会研究的，有结果会通知你。你先回去吧。”
那随意的一扔，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赵刚心中最后的希望。他明白了，这不是什么误会，也不是什么工作分歧，这就是一次赤裸裸的打压，是为了阻止他触碰龙兴集团和李四海！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懑涌上心头。他想起医院里受害者无助的眼神，想起同事们或同情或躲闪的目光，想起这一个月来无所事事的煎熬……
他看着孙德明那副官僚冷漠的嘴脸，看着那份凝聚了他全部希望和坚持的申诉报告像废纸一样被丢弃，一股血性直冲头顶。
他猛地立正，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孙主任，我服从组织决定！但我保留我的意见！我相信，真相不会被永远掩盖！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说完，他不再看孙德明的反应，毅然转身，大步离开了政治部办公室。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空气。
走在空旷的走廊里，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偶尔有相熟的同事路过，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匆匆擦肩而过。赵刚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隔膜，他仿佛成了一个异类，一个试图挑战潜规则而被惩罚的“傻瓜”。
回到自己那间已经被暂时清空的副支队长办公室，他默默地收拾着个人物品。一个印着警徽的茶杯，几本刑侦专业的书籍，还有他和未婚妻小雅的合影……照片上，他穿着警服，笑容灿烂，小雅依偎在他身边，眼里满是崇拜和幸福。那是他停职前拍的，本以为很快就能将罪犯绳之以法，然后风风光光地举办婚礼……
可现在……赵刚的手指摩挲着照片，心头一阵刺痛。停职这一个月，他不仅承受着工作的停滞和理想的受挫，还要面对小雅父母的担忧和隐隐的埋怨，以及亲朋好友或真或假的关切打探。那种有力无处使、有冤无处诉的憋闷，几乎让他窒息。
他将照片小心地放进纸箱，目光落在窗外。楼下院子里，警车进进出出，同事们忙碌的身影穿梭不息，那原本也是他的战场。可现在，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他不甘心！他绝不相信李四海那种人渣可以一直逍遥法外！他绝不相信这江城的天，就永远被龙兴集团这样的乌云笼罩！
可是，出路在哪里？申诉被驳回，意味着局党委内部，至少是主要领导，已经明确不支持他。他一个被停职的副支队长，又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匿名短信，来自一个未知号码。内容很短：
“中央督导组陈组长，已盯上李四海。‘锦华天成’，今早有交锋。”
赵刚的心猛地一跳！中央督导组？陈组长？他立刻想起了昨天在“锦华天成”烂尾楼小区，那个气质不凡、面对李四海的威胁毫无惧色的中年男人。原来他就是中央督导组的组长！
这条信息是谁发的？是善意提醒？还是另一种试探？
赵刚的大脑飞速运转。督导组的到来，他早有耳闻，但没想到动作这么快，而且目标直接指向了李四海！今天早上的交锋……难道就是督导组在烂尾楼调查时，李四海又去挑衅了？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黑暗的心境——也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
他立刻拿出自己的私人手机，翻找通讯录。他记得，督导组里有一位成员，是他警校同学的师兄，虽然多年未见，但一直有联系。他尝试着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对方的声音带着警惕：“喂？”
“师兄，是我，赵刚。”赵刚压低声音。
“赵刚？”对方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你怎么……”
“师兄，长话短说，我知道规矩。我只想问一句，督导组陈组长，是不是真的决心要动龙兴集团和李四海？”赵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过了几秒钟，师兄的声音才传来，同样压得很低：“刚子，你的事，我听说了一点。陈组长……和以前来的不一样。他昨天就到了‘锦华天成’，今天又去了，正面碰上了李四海，态度很强硬。但是……”师兄顿了顿，“组里有纪律，我不能多说。你自己判断。”
“我明白了！谢谢师兄！”赵刚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师兄没有否认，而且还透露了“态度很强硬”这个关键信息，这已经足够了！
挂了电话，赵刚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希望如同死灰中的火星，重新开始闪烁。中央督导组，陈组长……他们或许就是那股能够撕裂江城黑幕的力量！
但是，自己现在是个被停职的人，如何能接触到督导组？又如何取得他们的信任？
他沉思着，目光再次落在那个纸箱上。里面除了个人物品，还有……他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翻开几本书，从最底下抽出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物体。
那是一份他私下备份的、关于李四海及其团伙涉嫌多起暴力犯罪的证据材料复印件！包括鼎盛物流老板被打案的详细笔录、伤情鉴定、监控录像截图（虽然关键部分总是模糊或被遮挡），以及他秘密收集到的其他几起与李四海相关的、但最终都不了了之的伤害、威胁案件的线索汇总。
当初案件被移交、他被停职时，他就多留了个心眼，将最关键的一部分证据备份藏了起来。这是一种直觉，也是一种不甘。他总觉得，这些证据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现在，这一天或许来了。
他将证据材料紧紧攥在手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这是他的投名状，也是他反击的武器！
他不再犹豫，拿出手机，找到了昨天程浩秘书留给他的那个非工作号码——那是昨天在烂尾楼，程浩私下塞给他的，当时只说了一句：“赵支队，如果有紧急情况，可以打这个电话。”
这算紧急情况吗？赵刚认为，算。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言简意赅：“程秘书，我是赵刚。有关于李四海及其团伙的重要情况，希望能当面向陈组长汇报。时间地点由您定。”
短信发出后，便是焦灼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他不停地看向手机屏幕，生怕错过任何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赵刚的心渐渐沉下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冒失时，手机屏幕终于亮了。
程浩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江城滨江公园，望江亭。晚九点。”
望江亭！赵刚的心猛地一缩！那是……那是五年前周志华副主任车祸前，接到所谓“举报人”电话约见的地方！
是巧合？还是督导组已经查到了什么？故意选在那里？
赵刚来不及细想，他立刻回复：“收到，准时到。”
放下手机，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停职申诉被驳回的挫败和屈辱，此刻已经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他知道，今晚的会面，将决定他未来的命运，也可能决定江城这场扫黑风暴的走向。
他看了一眼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壮烈的橘红色。
夜晚即将来临，而风暴，似乎也离得更近了。
（第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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