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的大牢,是咸阳城中最黑暗、最潮湿的地方。
这里,终年不见阳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血腥和腐烂稻草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墙壁上,燃烧的火把,将一道道狰狞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石墙之上。
远处,偶尔传来犯人被拷打时的、凄厉的惨叫,如同地狱中的鬼嚎。
在这座人间地狱的最深处,一间独立的牢房里。
韩非,正安静地,坐在一堆散乱的茅草上。
他身上那件出使时穿着的、体面的衣衫,已经变得肮脏不堪。
他的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污泥。
但他那双眼睛,却异常地明亮。
在被投入这间大牢之后,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已尘埃落定。
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注定。
他只是想不通,自己,究竟是输给了谁?
是输给了那位意志如铁的女王?
还是输给了那个嫉妒自己的师弟?
亦或是,输给了这个,本就容不下他这等异类的时代?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缓缓推开。
一束光,照了进来。
李斯,身着一袭崭新的、代表着他长史身份的官服,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狱卒,手中,捧着一个食盒。
“师兄,别来无恙啊。”
李斯的声音,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虚伪的关切。
韩非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衣着光鲜、意气风发的师弟。
他笑了,那笑声,沙哑而充满了讽刺。
“李斯,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李斯不以为意。
他挥了挥手,让狱卒将食盒打开。
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温热的好酒。
“师兄,你我同窗一场。今日,师弟特来,为你践行。”
李斯亲自为韩非,斟满了一杯酒,递了过去。
韩非没有接。
他只是看着李斯,平静地问道:“我,只想知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
李斯笑了笑,在韩非的对面,坐了下来。
“这有区别吗?”
他反问道。
“君王的心思,如天上之云,变幻莫测。而我等为臣者,所要做的,不过是,猜对云的方向,然后,顺着风,推上一把罢了。”
“好一个顺风而推。”
韩非的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悲凉。
“所以,你便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等最卑劣的言辞,来构陷我?”
“这不是构陷,师兄。这是事实。”
李斯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太聪明了。你的才华,像一团烈火,足以照亮一切。但,火焰,同样也能焚毁一切。尤其是,当这团火焰,不受控制的时候。”
“而我。”
李斯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偏执的光芒。
“我,只是一块冰。一块,可以被君王,随意塑造成任何形状的、冰冷的、听话的冰。我,永远不会灼伤她的手。”
“所以,她选择了我,放弃了你。”
“这,便是为臣之道。师兄,你,学不会。”
韩非,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输给了权谋,不是输给了嫉妒。
他输给了,自己的骄傲。
他那颗作为顶级思想家的、不愿被任何人所奴役的骄傲。
他可以为君主出谋划策,但他,绝不会,像李斯一样,摇尾乞怜,成为一条听话的狗。
“我明白了。”
韩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接过了李斯手中的酒杯。
“这杯酒里,有毒吧?”
他问道。
李斯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韩非笑了。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他的喉咙,如同火焰一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李斯,你知道吗?”
他放下酒杯,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但眼神,却愈发明亮。
“我这一生,都在研究法。我以为,法,是治理天下,最公平的准则。它可以约束君王,可以规范臣民,可以使国家,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永远运转下去。”
“但我错了。”
他的嘴角,溢出了一丝黑色的血液。
“我今日,才真正明白。所谓的法,在绝对的势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法,不是准则。它,只是当权者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顺我者,我以法,赏之。逆我者,我以法,杀之。”
“女王,比你,比我,都更早地,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她,才是真正的法家。而我们……”
他看着李斯,眼中充满了怜悯。
“……我们,都不过是,她手中,那把刀上的……一颗,可以随时替换的,铆钉。”
李斯的心,被韩非这临死前的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韩非说的,是对的。
“咳咳……”
韩非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黑血,从他口中涌出。
他的生命,正在迅速地流逝。
但他,却仿佛解脱了一般,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李斯,说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李斯……师弟……”
“你以为,你赢了……”
“但,总有一天,这把名为法的刀,也会,架在……你自己的,脖子上……”
“我……在下面,等你……”
说完,他的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双曾经洞悉了天下所有权谋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
战国末年,最伟大的思想家,就这样,以一种最屈辱,最悲凉的方式,陨落在了秦国阴暗的大牢之中。
李斯看着韩非的尸体,久久不语。
韩非最后那句话,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在他的耳边,反复回响。
他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间让他窒息的牢房。
他要回到相邦府,回到权力的中心。
他要用更大的权力,更多的功绩,来驱散心中这股,因为杀死自己的师兄,而产生的、该死的恐惧。
※
当晚。
咸阳宫内。
嬴政收到了李斯呈上来的、关于韩非畏罪自杀的奏报。
她只是平静地,在奏报的末尾,用朱笔,批下了一个字。
“阅。”
随即,她将那份奏报,连同那卷她曾经无比欣赏的《韩非子》,一同,扔进了火盆。
熊熊的火焰,瞬间将那绝世的才华,与肮脏的构陷,一同,吞噬殆尽。
火光,映照着她那张年轻而冷酷的脸。
韩非的死,对她来说,不过是拔掉了一颗可能会影响她未来棋局的、不稳定的棋子。
仅此而已。
随着韩非的死,韩国,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道,可以抵御秦国的思想长城。
它的国祚,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女王的目光,越过火盆,再次,落在了那副巨大的天下舆-图之上。
她的手指,轻轻地,在韩国的版图上,画下了一个,血色的叉。
“下一个。”
她轻声说道。
“赵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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