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先生生错了地方。”
嬴政那句轻飘飘的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韩非的心上。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骄傲,都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是啊,生错了地方。
这,不正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痛苦与悲哀吗?
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生于最弱小的韩国。
他有强国富民之术,却面对着一个最愚钝无能的君主。
他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抱负,都如同最珍贵的明珠,被弃于尘埃,无人问津。
而现在,那个最懂得他价值的人,却是他此行,必须要说服的、最强大的敌人。
这,是何等的讽刺!
“秦……秦王,谬赞了。”
韩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他知道,他不能输掉气势。
“寡人,从不谬赞。”
嬴政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先生此来,是为存韩。请,开始你的说辞吧。让寡人听听,寡人,为何要留下一个挡在路上的韩国。”
她将主动权,完全交给了韩非。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耐心地看着猎物,走进自己早已布好的陷阱。
韩非定了定神。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强迫自己忘记对方的身份,忘记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将自己,代入到了一个为秦国谋划未来的顶级策士的角色。
“秦王欲并天下,其志可嘉。然,饭需一口一口吃,路需一步一步走。”
他的口吃,在进入辩论状态后,竟然消失了。
“当今之势,赵、楚尚强,是我大秦真正之心腹大患。若急于灭韩,则有三不利。”
“其一,韩虽弱,但其民尚有故国之思。若强行攻灭,必遭激烈抵抗。届时,我大秦虽能胜,亦是惨胜。国力损耗,得不偿失。”
“其二,韩若亡,则我大-秦,将直接与楚、魏之边境接壤。战线拉长,防不胜防。我大秦,将被迫陷入多线作战的泥潭。”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灭韩,必将使得赵、楚、魏、燕等国,彻底抛弃幻想,再次合纵。届时,信陵君虽死,但六国若为存亡而战,其势,亦不可小觑。”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完全是从秦国的利益出发。
随即,他又话锋一转,开始阐述存韩的好处。
“反之,若存韩。则有三利。”
“其一,以韩国为臣。命其称臣纳贡,削其兵甲,使其成为我大秦之附庸。如此,则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一国之财税。”
“其二,以韩国为盾。命其屯兵于南阳1,以为我大秦,抵御楚国北上之屏障。使我大秦,可专心于对付北方的赵国。”
“其三,以韩国为饵。一个弱小而独立的韩国存在,可麻痹六国。让他们以为,我大秦,尚无并吞天下之心。如此,可分化其联盟,为我大秦,逐一击破,创造良机。”
“灭韩,看似一劳永逸,实则后患无穷。存韩,看似姑息养奸,实则,是以退为进,谋万世之大利!”
“此,乃臣之术也。请秦王,三思。”
说完,韩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感觉自己,已经将毕生所学,都融入到了这番话中。
他自信,这套说辞,天衣无缝。
任何一个理性的、以利益为最高准则的君主,都无法拒绝。
书房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嬴政静静地听着,她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哒…哒…哒…”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韩非的心上。
良久,嬴政终于开口了。
“先生之术,精妙绝伦。若在二十年前,昭襄王之时,寡人,或会纳之。”
“但,现在……”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让韩非感到陌生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寡人,等不及了。”
“寡人,不要那所谓的万世之大利。寡人,只要当下!”
“寡人,不要一个时时需要提防的盾。寡人,要的是一片可以任由我大秦铁蹄,肆意驰骋的、平坦的土地!”
“寡人,更不需要用饵,去麻痹六国!”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舆图之前,她的小手,重重地,拍在了韩国的版图之上!
“寡人,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寡人,就是要灭了你韩国!寡人,就是要让他们恐惧,让他们合纵,让他们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都摆在明面上!”
“然后……”
她的声音,变得高亢而充满了力量,如同雷霆在书房内炸响。
“寡人,要当着全天下的面,将他们,一个一个,碾得粉碎!”
“寡人,要的,不是用术取胜。寡人,要的,是以堂堂正正之势,以绝对的、碾压性的力量,去摧毁一切!”
“先生,你的术,太精巧,太复杂,也太……慢了。”
“而寡人的天下,只争朝夕!”
韩非,彻底呆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棋盘上,精心计算了无数步的棋手,却发现,对方,根本就不想和他下棋。
对方,只想把整个棋盘,连同他这个棋手,一起掀翻在地。
这不是权谋。
这是……暴力。
最纯粹、最原始、最不讲道理的……国家暴力。
他所有的智慧,所有的计谋,在这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意志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
在嬴政与韩非进行这场思想对决的时候。
相邦府。
李斯,正坐立不安。
自从韩非入秦,并且被女王召见之后,他便陷入了巨大的焦虑之中。
他太了解韩非的才华了。
那是远在自己之上的、真正的经天纬地之才。
他更了解女王的爱才之心。
他怕。
他怕女王,会真的重用韩非。
他怕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地位,这个内门大弟子、长史之位,会被这个同门师兄,轻易地夺走。
他一生的信条,是仓中鼠。
他决不允许,有任何其他的老鼠,来抢夺他这来之不易的积粟。
“不能再等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宫门。
他要求见女王。
当他赶到书房外时,正巧,看到韩非,失魂落魄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
李斯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杀意。
而韩非的眼中,只剩下了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李斯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入了书房。
他看到女王,正静静地站在舆图之前,似乎在沉思。
“大王。”
李斯跪了下去。
“何事?”
嬴政没有回头。
“臣,有罪。”
李斯沉声道。
“哦?”
“臣,不该嫉妒韩非之才。”
李斯以退为进。
“韩非之学问,确实远胜于臣。若大王能得其辅佐,乃我大秦之幸事。”
“但……”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无比阴冷。
“韩非,终究是韩王之子,是韩国之公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今日,他可为存韩,而向大王献策。明日,他便可为兴韩,而向六国,泄露我大秦之机密!”
“他,是一柄太过锋利的双刃剑。用之,固然可伤敌,但,也极有可能,会伤到自己!”
“更何况。”
李斯加重了语气。
“他之所学,乃是帝王之术。此等人物,若不能为我所用,便绝不能,再让他,回到韩国!”
“否则,他若以其才,辅佐韩王,哪怕只有万一的机会,让他变法成功。届时,他,将成为我大秦东出道路上,最可怕的敌人!”
“臣,恳请大王,三思!为了大秦的万全之策,此人,绝不可留!”
李斯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滴最毒的毒药,滴入了嬴政的心中。
嬴政缓缓地转过身。
她看着跪在地上,言辞恳切的李斯。
她当然知道,李斯说的,都是出于他的私心和嫉妒。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李斯说的,有道理。
一个活着的、无法为己所用的韩非,确实是一个巨大的、不确定的威胁。
她欣赏韩非的才华,甚至,在某一瞬间,动过让他取代李斯的念头。
但,她,是君王。
君王,不需要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臣子。
君王,需要的,是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听话的刀。
李斯,就是那把最听话的刀。
而韩非……他是一柄有自己思想的剑。
“寡人,累了。”
嬴政缓缓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此事,交由你与廷尉2,共同处置吧。”
说完,她便挥了挥手,示意李斯退下。
李斯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他知道,女王,默许了。
交由廷尉处置,这,就是韩非的……死刑判决书。
他躬身告退,在走出书房的那一刻,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狰狞的笑容。
他快步,走向了廷尉府的大牢。
他要亲自,去见自己这位才华横溢的师兄,最后一面。
注释:
1南阳:指韩国位于南方的战略要地,是抵御楚国北上的前线。
2廷尉:秦代九卿之一,是掌管全国司法、审判的最高官员。
将韩非交由廷尉处置,意味着要对他进行司法审判。
喜欢我,是女帝始皇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我,是女帝始皇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