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召见，成了政在东宫生活中，一个固定下来的、最核心的秘密。
蒙恬，这位性格耿直的将门之后，成了这个秘密的第一位参与者。
他几乎每隔两三日，就会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地来到东宫。
他对外宣称的，是奉太傅之命，与公子一同温习功课。
而实际上，他所接受的，是一种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观的、全新的教育。
政并没有教他具体的兵法或谋略。
她知道，自己那点来自书本的纸上谈兵，在蒙恬这种将门世家的耳濡目染面前，不值一提。
她教的，是思想。
是一种看待战争、看待权力、看待世界的全新视角”。
她会拿出那张巨大的秦国地图，和蒙恬一起，进行一场场无声的沙盘推演。
“如果你是赵括，在长平，面对我大秦武安君（白起）的合围，你该如何破局？”
“如果你是乐毅，五国伐齐，连下七十余城，却为何独独攻不下莒与即墨？”
“如果你是秦王，面对强大的楚国，是应该选择从南阳直攻其都城郢，还是应该先取其巴、蜀之地，顺江而下？”
这些问题，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战术层面，上升到了战略乃至国策的高度。
蒙恬常常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直流。
他会回去，向自己的父亲蒙武，甚至祖父蒙骜请教。
而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们，在听到这些问题时，也会陷入长久的思索。
他们惊讶于，这些问题，竟然会出自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子之口。
更惊讶于，这些问题背后，所展现出的那种，极其宏大、冷酷而又精准的战略视野。
他们开始在私下里，对这位归国公子，给出了一个新的评价——天生的将才，未来的雄主。
这些评价，又会通过各种渠道，反馈到子楚和吕不韦的耳中，让他们对政的优秀，感到愈发的满意和放心。
而政，就在这种不动声色的教学与提问之中，将她那套唯胜利论的、冰冷的战争哲学，像一颗颗细小的钉子，一点一点地，楔入蒙恬的思想深处。
她正在将这位未来的帝国上将军，从一个单纯的忠臣，一个勇猛的武将，朝着一个与她拥有同样世界观的信徒，进行着缓慢而又坚定的改造。
但政知道，一个只有将才的学宫，是不完整的。
战争，不仅仅是刀剑的碰撞。
更是国力的比拼，是政治的延伸。
她需要另一块，能够代表文治的基石。
这个人选，她心中，也早有定夺。
王贲。
秦国另一大将门，王翦之子。
与蒙恬的憨厚耿直不同，史书上的王贲，性格更为沉稳，也更具谋略。
他参与了秦灭六国中的四场大战，以打法多变、善用奇谋着称。
政知道，这样的人，绝不能用对付蒙恬那种理念灌输的方式。
对付一个聪明人，你必须先让他，看到你的价值。
于是，政布下了一个新的局。
那天，吕不韦照例来东宫，为政授课。
课程的内容，是关于秦国的爵位制度。
吕不韦详细地讲解了商鞅变法以来，秦国那套从一级公士到二十级彻侯的、等级森严的军功爵位体系。
“……故我大秦，有功于国，不看出身，不问过往，皆可凭军功，封爵受赏。此乃我大秦，横扫六合，兵锋所向无敌之根本。”
吕不韦总结道，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政听完，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一种带着几分困惑的语气，问道：
“太傅，学生有一事不明。”
“商君之法，固然使我大秦人人敢于死战。但学生观史，亦有隐忧。”
“军功封爵，其利在战时。可若有一天，天下一统，六国皆平，再无战事，那这套以战功为核心的爵位制度，又该如何维系？”
“到那时，天下之民，再无斩首之功可立，再无升爵之途可盼。旧的勋贵，将永远盘踞高位。而新的平民，将永无出头之日。久而久之，阶层固化，民心不附。这……岂不是又回到了六国那种，世卿世禄的老路上去？”
“商君之法，只解战时之弊，却未言平时之策。这，算不算是一个巨大的……漏洞？”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中了吕不韦的思维。
他的脸上，那和煦的笑容，再一次，凝固了。
他震惊地看着政。
他发现，自己，又一次，远远地低估了这个孩子。
秦国的所有人，从君王到臣子，都在为了打赢这场吞并六国的战争，而疯狂地努力着。
没有人，想过打赢之后，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沉浸在军功爵位制带来的巨大红利之中，却从未想过，这套制度本身，存在着一个致命的、与生俱来的逻辑缺陷。
——它是一套战时体制。
一旦进入和平时期，它就将从一部强大的战争引擎，变成一部制造社会矛盾和阶层对立的机器。
而眼前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她的目光，竟然已经穿透了这连绵不休的战火，穿透了这看似完美的制度，看到了几十年后，那个天下一统的、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未来。
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未来，最根本的、最致命的隐患。
这种超越时代的、可怕的远见，让吕不韦感到了一种，自灵魂深处升起的……寒意。
“这……这个问题……”
吕不韦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发现，以他的才学和智慧，竟然无法在第一时间，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他只能勉强地说道：“公子……深谋远虑，实非常人所及。此事……关乎万世之基，非一朝一夕可解。待……待日后，我等君臣，再从长计议。”
这是他第二次，在政的面前，感到语塞。
政看着他那副略显狼狈的模样，并没有继续追逼。
她恰到好处地，将话题引开了。
“太傅说的是。是学生，想得太远了。”
她恢复了那副谦恭的模样。
“对了，太傅，听闻王翦将军之子王贲，与我年岁相仿，且聪慧好学。学生久闻其名，心生向往。不知，可否请太傅代为引见，让他也来东宫，与学生和蒙恬，一同温习功课？”
吕不韦此刻，哪里还有不允的道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急于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巨大压力的地方，回去，好好地，思考一下那个关于战时与平时的、可怕的问题。
而政，则在他离开之后，露出了一个计划得逞的、淡淡的微笑。
她知道。
她抛出的那个关于爵位制度漏洞的、超时代的鱼饵，已经成功地，钓上了一条她想要的大鱼。
她可以预见。
吕不韦，回去之后，必然会将这个问题，抛给他的那些门客和智囊，进行探讨。
而王翦，作为秦国将门的代表，也必然会从吕不韦那里，得知此事。
然后，王翦，会将这个问题，告诉他的儿子，王贲。
政无法想象，当王贲这个同样聪慧的少年，第一次听到这个，他父亲和祖父那一代人，都从未思考过的终极问题时，他的内心，会受到何等巨大的冲击。
而当他知道，提出这个问题的，竟然是那位与他同龄的、刚刚归国的质子公子时。
他又会，对这位公子，产生何等巨大的……好奇与敬畏。
政，根本不需要亲自去说服王贲。
她只需要，将自己的思想，将自己的价值，通过吕不韦和王翦，这两位最高级的传声筒，传递到王贲的耳中。
就足以，让那颗高傲的、属于聪明人的心，主动地，向她靠近。
她那座黑暗中的学宫，它的第二块基石，已经，稳稳地，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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