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芝苒对镜整理衣装。镜中的女子眉目清秀，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与谨慎。今日是她嫁入陈国公府的第十日，她照例每日都会去给婆母请安。
“二奶奶，时辰差不多了。”蕊儿轻声提醒。
何芝苒深吸一口气，最后理了理鬓角。她知道，作为丞相府的庶女，又因那场荒唐的“错嫁”顶替了原本该嫁入陈家的乔熙诺，自己在这个府上的处境可谓尴尬。
当她踏入主院时，大奶奶周氏与三奶奶吴氏早已在座，正陪着陈国公夫人说笑。见她进来，周氏停下话头，目光在她身上淡淡一扫。
“二弟妹来了。”周氏唇角弯起一个标准的弧度，语气平稳，却带着无形的距离感。
何芝苒敛衽行礼：“大嫂安。”
而后和吴氏行了平礼，“三弟妹。”
吴氏热络地拉她坐下：“二嫂快坐，我们正和母亲说起过两日去护国寺上香的事儿呢。”她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丞相府往年此时也会去上香？不知是何等光景，想必极热闹吧？”
何芝苒心中微紧，知道这是试探。她垂下眼帘，声音轻柔：“三弟妹说笑了，妾身往日多在闺中，此类事宜多是母亲和嫡姐们操持，妾身并不十分清楚。”
周氏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转而端起茶盏，慢条斯理道：“二弟妹初来，许多规矩还不熟悉。正好，库房里有一批往年积存的旧账，需要重新核对整理，虽是琐碎了些，却也最是磨性子，能学规矩的。明日我便让人送到你院里，你慢慢打理便是。”
那所谓的“核对旧账”，分明是些陈年烂账，耗时费力且毫无意义。何芝苒心知肚明这是周氏给她的下马威，面上却无丝毫不悦，依旧温顺地应下：“是，多谢大嫂费心安排，妾身定当尽力。”
晚膳后，陈安初来到何芝苒房中。他看得出她眉宇间的疲惫与谨慎。
“今日……大嫂似乎给你派了差事？”他斟酌着开口。
何芝苒正坐在灯下做着女红，闻言抬起头，浅浅笑了下：“是，大嫂让我核对些旧账。”
陈安初沉吟片刻，道：“那些账目繁杂混乱，耗时良久，且于你熟悉府中事务并无多大助益。若你觉得为难，我或可向母亲或大嫂言明，为你换些更适宜的事务。”
这是他作为丈夫，能给予的最直接的维护。
然而，何芝苒却轻轻摇了摇头。她放下手中的针线，目光清亮地看向陈安初：“夫君的好意，妾心领了。大嫂安排事务，自有她的道理。妾身既入了府，便该循规蹈矩，从细微处做起。那些账目虽琐碎，却也能让妾身更快了解府中旧例。”
她微微抿唇，露出一抹浅淡却坚韧的笑意：“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日后又何以在府中立足？夫君不必为妾身担忧，妾身……可以处理好。”
陈安初微微一怔。他看着她清澈眼眸中那份坚持与韧性，心中某根弦被轻轻触动。此刻她骨子里的骄傲与智慧都已明朗。
“既如此，便依你。若有难处，随时告知于我。”他最终说道。
听完陈安初的话，何芝苒脸上的笑容深了些：“谢谢。”
接下来的日子，何芝苒果然沉下心来，一头扎进了那堆落满灰尘，散发着陈旧墨味和淡淡霉味的陈年账册里。她将自己的小书房整理出来，专门用于处理这些账目。白日里，她依旧按时向婆母请安，与周氏、吴氏相处时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谦和与距离，绝不多言，也绝不失礼。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东厢房的灯火总是亮至三更。桌上、榻上，甚至地上都铺开着一卷卷账册，何芝苒埋首其中，一手执笔，一手拨弄着算盘，秀气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偶尔遇到模糊不清或前后矛盾之处，她便用特意裁好的小笺纸记录下来，贴在旁边。
贴身丫鬟蕊儿看着自家主子眼底渐深的青黑，心疼不已，一边为她续上提神的清茶，一边忍不住抱怨：“二奶奶，您这又是何苦呢？这些陈年烂账，分明是大奶奶故意拿来磋磨您的，您随便应付过去便是，何必如此耗费心神？”
何芝苒从一堆数字中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却没有丝毫烦躁。她拉过蕊儿，笔尖在其中一册账本上轻轻一点，声音虽轻却带着洞察的清明：“蕊儿，你瞧这里，元和五年秋，府中采买杭缎一百二十匹，但同年年底库房盘存记录，此类缎子入库仅九十匹，另有三十匹不知所踪，账面却无任何报损或赏赐记录。”
她又翻到另一页：“再看这里，元和三年冬，采购一批御寒药材，这黄芪、当归的价格，竟比当时市价高出近三成，且采买量远超寻常府邸冬日所需。”
她不仅是在核对数字，更是在通过这些冰冷的记录，试图触摸陈国公府过往数年的脉搏，理解其中的开支规律、人情往来，甚至……发现一些被时光掩埋的、不合常理之处。她隐约觉得，这些看似无用的旧账里，或许藏着理解这个家族运作方式的钥匙。
偶尔，在协助周氏处理一些简单的日常庶务，或是与吴氏闲聊管家之道时，她会状似无意地、用请教的口吻提起：“大嫂，我瞧着往年账上有几处采买似乎与市价有些出入，可是其中有什么妾身不知的讲究？” 或是：“三弟妹，我看这往年人情往来的份例，似乎各房略有不同，不知是否有何惯例需要遵循？”
她提出的问题恰到好处，既显示了自己并非对账目一窍不通，又将最终的判断和解释权交还给了对方，既稍稍展露了能力，又丝毫没有挑战周氏权威的意思，让周氏虽觉意外，却也挑不出错处，反而不得不对她那份细心暗自惊讶。
周氏对何芝苒在心中的那份鄙夷渐渐消散，转机就发生在十日后陈老夫人寿辰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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