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央的信仰裂痕
仙域南陲,接壤南疆的边缘地带。
这里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黄色,仿佛被南疆终年不散的瘴气浸染了边角。大地也逐渐从仙域常见的灵秀山川,过渡为南疆那种野性、杂乱、生机与死气交织的蛮荒景象。
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铃央脚踏一柄湛蓝色的飞剑,悬停在两域交界的上空。她的衣裙在混杂着灵风与瘴气的紊乱气流中猎猎作响,神情却沉静如水,唯有那双总是清澈见底、映照着“天衍正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她追丢了。
确切地说,是沈砚与阿蛊的气息,在进入南疆地界后,如同水滴汇入泥沼,迅速被这片土地驳杂、混乱、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气息所淹没。即便以她元婴后期的修为,配合天衍宗秘传的“天衍追魂术”,也只能勉强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残迹,指向南疆深处。
但这本身,就足够反常。
沈砚虽然天赋卓绝,但毕竟刚刚突破元婴后期不久,根基未稳;那个南疆蛊女,更是连元婴都未凝聚。两人即使有隐匿气息的法门,又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彻底摆脱她的追踪?
除非……他们得到了某种助力,或者,进入了某个能屏蔽天机的特殊区域。
铃央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临行前,执法长老那意味深长的叮嘱再次浮现在耳边:“南疆非善地,仙道法则薄弱,诸多上古遗存、异族秘法、乃至域外邪魔渗透的痕迹混杂其间。追捕沈砚固然要紧,但需谨记,你的首要任务是‘查明’,而非‘格杀’。有些真相……或许并非表面所见。”
当时她不解。沈砚勾结外道,残害同门(尽管是叛徒),私纵重犯,桩桩件件,皆触犯天衍铁律,有何真相需要查明?直接擒回,按律惩处便是。
但现在,面对这片连天衍追魂术都效果大减的陌生土地,铃央心中那坚不可摧的信念之墙,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几乎不可察的裂痕。
仙道……真的能如天衍宗内所教导的那样,清晰界定一切,覆盖一切,审判一切吗?
在这片法则混乱、正邪模糊的南疆边缘,仙道的“尺”,还能否量得准?
她按下飞剑,落在一座靠近边界、名为“断界镇”的仙凡混居小镇外。小镇建筑风格粗犷,多以巨石垒砌,掺杂着南疆特有的彩绘图腾与骨饰,空气中弥漫着香料、兽皮、药材以及淡淡瘴气的混合味道。来往行人装束各异,有仙域修士,有南疆土着,也有不少面目模糊、气息晦涩的散修或异族。
铃央的出现,引来不少目光。她那一身纤尘不染的天衍宗核心弟子服饰,清冷孤高的气质,与这座混乱喧嚣的边陲小镇格格不入。但无人敢上前搭讪,元婴后期的威压即便刻意收敛,也足以让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她需要打听消息。沈砚二人若曾在此地停留或经过,总会留下痕迹。
就在她走向镇口一间看似消息最灵通的杂货铺时,异变突生!
小镇东南角,一股极其隐晦、却让她瞬间寒毛倒竖的阴邪气息,猛地爆发,又迅速收敛!那气息充满了混乱、痛苦、以及一种对生灵血气与魂魄的贪婪渴望——是域外邪魔,或者至少是修炼了极其恶毒邪功的魔道修士!
而且,那气息在爆发的瞬间,似乎有意无意地……锁定了她所在的方向!
“探子?”铃央眼神一凛。是针对天衍宗的?还是针对她个人的?或者……与沈砚有关?
没有丝毫犹豫,铃央身形化作一道蓝色剑光,朝着气息爆发处电射而去!她速度极快,小镇居民只觉眼前一花,那道令人心悸的白色身影便已消失。
气息源头在一处偏僻的石屋后巷。当铃央赶到时,只看到地面残留着一小滩暗红色的、散发着腥臭与阴冷魂力的血迹,以及几缕迅速消散的黑烟。目标已经遁走,但遁术并不高明,残留的气息轨迹清晰指向镇外一片乱石林。
“想引我出去?”铃央心中冷笑。如此粗糙的诱敌之计,也敢在她面前施展?但艺高人胆大,她更想抓住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问个明白。
剑光再起,循迹追去。
乱石林位于断界镇以西十里,怪石嶙峋,地形复杂,常年笼罩着一层稀薄的灰色雾气,能干扰神识探查。铃央追入石林,那邪异气息时隐时现,仿佛在故意吊着她。
追了片刻,铃央忽然停下。不对。这气息移动的轨迹……看似慌乱逃窜,实则隐隐构成了一个简易的困阵雏形。对方不是单纯逃跑,而是在布置陷阱!
“雕虫小技。”铃央并指如剑,一道凝练至极的湛蓝剑气射出,并非攻向气息源头,而是斩向左侧三丈外一块看似普通的褐色巨石。
轰!
巨石炸裂,碎石纷飞中,一道隐藏其下的血色阵纹被剑气精准斩断!整个石林内弥漫的灰雾骤然紊乱,那邪异气息也随之一滞,显露出一丝惊愕。
“现身吧。”铃央声音冰冷,手中已多了一柄通体晶莹、剑身有星河纹路流淌的长剑——天衍宗赐予核心真传的“星河剑”。
“嘿嘿……不愧是……天衍宗的高足……感知……敏锐……”一个嘶哑、断续,仿佛两块锈铁摩擦的声音,从前方雾气最浓处传来。
一个笼罩在破烂黑袍中的佝偻身影,缓缓走出。他周身缠绕着淡淡的黑红色气息,脸上戴着半张哭脸、半张笑脸的诡异木质面具,露出的脖颈和手背皮肤上,布满了扭曲的暗紫色血管,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溃烂,流出脓血。
铃央瞳孔微缩。不是纯粹的域外邪魔,而是修炼了某种以生灵魂魄、血气为食的恶毒功法,导致自身半人半魔、濒临崩溃的魔道修士!这种存在往往更加疯狂、不可理喻。
“你是何人?为何引我来此?”铃央剑尖微抬,气机锁定对方。她能感觉到,对方修为在元婴中期左右,但气息虚浮混乱,显然功法反噬严重,实际战力可能还不如一般的元婴初期。但那种源自功法的阴邪污秽之感,令她极为厌恶。
“引你来……自然……是有事相告……”魔修怪笑着,声音忽高忽低,“关于……你追的那两个人……沈砚……还有那个……蛊女……”
铃央心神一震,但面色不变:“你知道他们在哪?”
“嘿嘿……想知道?可以……”魔修伸出枯爪般的手,指了指铃央,“用你三滴……心头精血……来换……”
铃央眼神骤然冰冷:“邪魔外道,也配与本座谈条件?”话音未落,星河剑已然刺出!剑光如星河倒卷,璀璨夺目,却又带着天衍宗正统剑术特有的堂皇正气与法则束缚之力,直取魔修眉心!
这一剑,快、准、正,秉承仙道“斩妖除魔,无须多言”的宗旨。在铃央过往的经历中,此类邪祟,唯有净化一途。
然而,那魔修面对这必杀一剑,却不闪不避,只是猛地扯开胸前破烂的黑袍!
铃央的剑尖,在距离魔修心脏仅剩半尺时,硬生生停住。
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她看到了魔修胸膛上,那触目惊心的东西——一个正在缓缓蠕动、由无数细小黑虫构成的狰狞图案!图案中心,一张扭曲痛苦的人脸若隐若现,散发出与魔修自身气息同源、却更加精纯、更加霸道的邪恶波动。
更重要的是,这图案给铃央一种极其熟悉而又厌恶的感觉——与她曾远远感知过的、往生盟用来控制修士的“控魔蛊”,至少有七分相似!但似乎更粗糙,更不稳定,像是……子蛊?或者未完成的试验品?
“这是……!”铃央的剑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极致的愤怒与……一丝难以置信。
“嘿嘿……认出来了?”魔修的声音带着疯狂的快意,“往生盟……‘圣主’的恩赐……让我这……废人……也能拥有力量……虽然……痛苦……但值得……”
他猛地咳嗽起来,吐出几口带着虫卵的黑血,声音却变得更加急促:“沈砚他们……去了……西南方……黑煞谷……那里有……往生盟的……一处秘密据点……他们在查……查‘圣主’的……一个大计划……”
“黑煞谷?”铃央眼神锐利如刀,“我为何要信你?你又是如何得知?”
“信不信……由你……”魔修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那胸口的蛊虫图案蠕动得更加剧烈,仿佛要破体而出,“我……本是这附近的……散修……被他们抓住……下了这鬼东西……逼我修炼邪功……为他们卖命……监视边境……今天……感应到你的……天衍宗气息……他们……命令我……试探……或者……引开……”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但关键信息已然清晰。他是往生盟布置在此的暗桩,被迫修炼邪功,被种下类似控魔蛊的东西。因为铃央的出现,往生盟高层(可能通过母蛊)命令他前来试探或引开铃央。而他,似乎存了某种异心,或者说,在极度痛苦和仇恨下,选择了向铃央这个“正道代表”透露信息。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铃央没有放松警惕,剑尖依旧指着对方要害,“你不怕被母蛊反噬?”
“反噬?哈哈……咳咳……”魔修惨笑起来,面具下的眼睛透出无尽的怨恨与绝望,“我每日……每时每刻……都在被反噬……这功法……这虫子……在吃掉我的魂……我的命……我早就……活不了了……”
他猛地抓住自己胸口的蛊虫图案,用力撕扯,黑血狂喷,却只让那些虫子蠕动得更欢。“告诉你……是因为……我恨他们!我恨不得……所有往生盟的人……都死绝!天衍宗……你们不是自诩正道吗?去啊!去黑煞谷!去杀了他们!毁了那里!”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剧烈抽搐起来,胸口的蛊虫图案猛地爆开一团黑光!无数细小的黑色虫子虚影试图钻出,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拉回体内。魔修发出非人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攥住,开始迅速干瘪、萎缩!
是母蛊感应到他的背叛,发动了最残酷的反噬!或者说,是种蛊者远程催动了某种禁制!
铃央脸色一变。她可以一剑杀了这魔修,结束他的痛苦,甚至以天衍秘法尝试净化那邪蛊。但那样一来,关于黑煞谷、关于往生盟计划的线索就可能彻底中断。而且,这魔修固然修炼邪功,害人无数,但其根源,却是被往生盟强迫、控制!
这一刻,仙道铁律——“凡修邪功、勾结魔道者,杀无赦”——与眼前这个被胁迫、被控制、充满痛苦与仇恨、并在最后时刻选择“告密”(无论动机如何)的个体,产生了尖锐的冲突。
杀,还是不杀?净化,还是尝试获取更多信息?
铃央的剑,第一次在她执行任务时,出现了犹豫。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那魔修用尽最后力气,嘶吼道:“他们还抓了很多……凡人……和低阶修士……在黑煞谷……做试验……救……救……”话音未落,他整个身体如同被抽空的气囊,彻底瘫软下去,生命气息急速消散。但在他最后残留的意识彻底湮灭前,那半张哭脸面具下的眼睛,死死盯着铃央,里面没有魔修的疯狂,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源自被控制灵魂深处的、最纯粹的痛苦与哀求。
黑光彻底吞噬了他。一阵微风吹过,地上只留下一套破烂黑袍、半张木质面具,以及一小撮迅速化为飞灰的黑色尘埃。连魂魄都没能留下,彻底成为了那邪蛊与功法的养料。
铃央站在原地,星河剑依旧平举,剑尖却微微下垂。
她杀过不少邪魔,也处置过违反门规的同门。每一次,她都坚信自己秉持的是正道公理,是维护仙道秩序与纯净。她的道心也因此坚定、澄澈,如同星河剑映照的夜空,虽有繁星万千,却各居其位,秩序井然。
但此刻,她心中那片秩序井然的星空,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这个死去的魔修,他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或许两者都是。他的罪恶源于被迫,他的痛苦真实不虚,他最后的“告密”与哀求,又该作何评判?
往生盟,用控魔蛊这等邪物控制修士,强迫他们修炼邪功,为他们卖命,最终又如此残酷地收回一切。这与她认知中,魔道虽恶,至少还有“力量换取忠诚”的粗浅规则不同。这更像是一种彻底的、对生命与灵魂的“奴役”与“践踏”。
而仙道……面对这样的邪恶,除了“发现即净化”,还有别的办法吗?刚才那一刻的犹豫,是因为同情吗?还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开始觉得,简单的“杀”与“净”,似乎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并不能阻止下一个、下下个这样的“魔修”出现?
沈砚……他叛出宗门,与蛊女同行,是否也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察觉到了仙道铁律在某些复杂现实面前的无力?还是他另有图谋?
铃央缓缓收剑入鞘。剑身归鞘的轻响,在寂静的乱石林中格外清晰。
她走到那堆灰烬前,沉默片刻,挥手打出一道净化符箓,将最后残留的阴邪气息驱散。然后,她捡起了那半张哭脸面具。木质面具入手冰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怨念与痛苦。
她将面具收起。这不是战利品,而是一个证据,一个提醒。
“黑煞谷……”铃央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南疆更深处的晦暗天空。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是按照仙道惯例,直接摧毁那处据点,斩杀所有邪魔,解救可能存在的凡人?还是……先观察,尝试获取更多关于往生盟计划的信息?后者,显然有违她一贯“雷厉风行、除恶务尽”的行事风格,甚至有些“纵容邪魔”的嫌疑。
但那个魔修临死前的眼神,那句“救……”,还有沈砚可能与那里有关的线索,都让她无法简单地选择前者。
她忽然想起,沈砚在宗门时,似乎对“契约”、“平衡”这些概念颇有兴趣,还曾与一些长老辩论过“仙道法则是否应更具弹性”。当时她嗤之以鼻,认为法则就是法则,平衡就是静止的、既定的秩序,如同天衍星图,不容更改。
可现在……
“平衡……不是静止的……”铃央低声自语,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的概念,“而是……动态的……讨价还价?”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一丝惊悚。仙道秩序,怎么能是“讨价还价”?那是神圣的、恒定的真理!
但眼前的现实呢?与往生盟这种邪恶存在对抗,是否也需要更灵活、更复杂的手段?在某些情况下,暂时的“观察”或“妥协”(比如,为了获取关键情报而暂时不惊动敌人),是否是为了最终更彻底地“净化”?
这其中的界限在哪里?由谁来判定?还是说……根本没有绝对清晰的界限,只能由身处其中的人,根据具体情况,去艰难地权衡、抉择?
就像刚才,杀那魔修容易,但可能错失线索,也无法真正解决他背后的问题。不杀……难道看着他被反噬而死,自己却袖手旁观?
无论哪种选择,似乎都不完美,都留下了遗憾和疑问。
铃央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神上的。仿佛一直支撑着她的那根名为“绝对信仰”的支柱,出现了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纹。
她需要时间思考,但现实不等人。
最终,她做出了决定。
剑光再起,却是朝着西南方向,朝着黑煞谷而去。但她没有全速前进,而是刻意放缓了速度,同时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并开始在心中推演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及应对策略——观察、潜入、确认情报优先,除非万不得已或确认能彻底清除,否则不轻易发动正面攻击。
这不再是她习惯的、教科书式的“仙道执法”,而更像是一种……带着疑虑和探索的“侦查”。
在她飞离后不久,乱石林另一侧的阴影中,空气微微波动,一个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模糊身影悄然浮现。它(或他)望着铃央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那被净化过的灰烬痕迹,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含义不明的嗤笑。
“天衍宗的‘纯净之剑’……也开始沾染尘埃了么?有意思……‘圣主’的计划,或许比预想的……更有趣了……”
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此刻的铃央,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仍在某些存在的注视之下。她只是带着那颗刚刚产生裂痕的道心,以及半张冰冷的哭脸面具,飞向那片名为黑煞谷的、可能藏着更多颠覆她认知的秘密之地。
仙道并非绝对。
平衡不是静止,而是动态的讨价还价。
这两颗种子,已然在她心中悄然种下。至于它们会生根发芽,长成什么样子,是否会彻底改变她这柄“天衍之剑”的轨迹,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南疆的风,吹动着她的衣袂,也吹动着前方愈发浓重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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