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那道新鲜、短促、末端向左弯折的划痕,像一扇刚刚裂开一道细缝的门,透出其后深不可测的黑暗与可能。陈远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踱回窗边。阳光炽烈,将房间照得一片明亮通透,也让他刚刚窥见的那道隐秘痕迹,在意识中显得更加突兀和锋利。
倒置的“L”,或者说,一个被压扁的“√”。它在脑海中盘旋,与他指尖的触感密码“. . - . .”、与清洁工那两声“咯噔”的确认、与所有之前发现的“尘影”,激烈地碰撞、融合,试图寻找逻辑的接口。
这不是孤立的事件。从通风管的敲击开始,信息的传递就在不断升级、分化、立体化。声音的、实物的(纸条、塑料片)、身体的(划痕、触觉印记)、环境的(灰尘分布、物品位置)……现在,是物品接触留下的空间符号。那个红色的簸箕,那个年轻清洁工,他们共同完成了一次精准的“信息投放”。
这个“L”或“√”,是确认他之前回应的“嗒嗒”吗?是指示下一步行动的方向(向左)?还是代表某个地点、物品或人的代号?或者,它只是某个更长编码序列的第一个字符?
陈远想起第一次在床头柜底部发现的方形“尘影”。那像是一个“放置点”的标记。这次的划痕在墙上,是一个“接触点”的标记。如果把这房间看作一个坐标系,这些标记就是散落其间的点,需要用某种规则连接起来,才能形成有意义的图形或路径。
他需要更多数据。更多这样的“空间标记”。而获取更多数据,意味着要继续与清洁工进行这种危险至极的“互动”,也意味着他要承担被发现的风险指数级增加。
对家人的思念和愧疚,在这种高度专业化和冷冰冰的信息博弈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和无力。父亲粗糙的手掌,母亲温热的脸颊,李静柔软的长发,小宝汗湿的额头,曦儿无意识的抓握……这些真实的触感,与他指尖那人工的粗糙、墙壁上那道冰冷的划痕,构成了两个截然不同、却又诡异交织的世界。一个世界充满情感的重量和温度,是他渴望回归的彼岸;另一个世界充满符号的冰冷和危险,是他不得不泅渡的暗海。而他,被撕扯在中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凌迟。
下午晚些时候,张主任再次出现。他的脸色比上午更差,眼下的乌青几乎成了墨色,步履间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沉重。他没有带笔记本,只是站在房间中央,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四周,最后落在陈远脸上。
“陈远,”他的声音干涩,“最近……睡得怎么样?”
“还好,就是梦多。”陈远回答,观察着张主任的状态。
“梦到什么?”张主任追问,眼神却飘向卫生间门的方向。
“乱七八糟的,工地,老家,孩子……醒了就忘了。”陈远小心地回答。
张主任点了点头,没再追问睡眠,而是突兀地换了个话题:“你注意过这个房间的……结构吗?比如,墙角,门窗的接缝,家具的摆放?”
陈远心中警铃大作。张主任在暗示什么?还是试探他是否发现了那些“尘影”和划痕?
“结构?”他露出恰如其分的茫然,“就是普通的病房啊,方正正的,没什么特别的。”
张主任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那眼神复杂得让陈远心悸——有探究,有疲惫,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无奈。“是啊,普通病房。”他喃喃重复了一句,然后像是耗尽了力气,摆摆手,“你休息吧。按时吃药。”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拧开。他的肩膀微微垮下,背影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竟显出几分佝偻和孤独。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背,拧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却带着一种诀别般的沉重。
陈远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张主任最后的状态和那些话,绝不仅仅是例行公事。他一定知道什么,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甚至可能面临着某种选择或威胁。他询问“结构”,是在提醒陈远注意房间里的“异常点”吗?他最后那无奈的眼神,是在表达一种无力回天的预兆吗?
不安的阴影迅速扩大,与墙上那道“左折之痕”带来的微弱希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张力。
夜晚,陈远在黑暗中,再次开始了他的“工作”。他没有再去摩擦手腕感知点划密码,也没有反复回忆那个“L”形划痕。他开始在脑海中,以病房的平面图为基础,标注所有已知的“异常点”:
1. 通风口(声音源,敲击“”)。
2. 门缝(纸条“23,别信眼睛等”投入点)。
3. 床头柜底部(方形尘影,黑色颗粒曾在此?)。
4. 窗帘绳下地板(两道平行短划痕)。
5. 暖气片后墙壁(拂尘痕)。
6. 卫生间门框上沿(疑似针孔及墙皮异样)。
7. 门口墙壁膝盖高度(新鲜“L”形划痕)。
七个点。他用意识的光标将它们连接。没有明显的规律。但如果……如果结合方向呢?通风口在左上角,门缝在右下,床头柜在左下……“L”形划痕在门口墙壁,末端向左折。
向左?
他的意识猛地聚焦在那个“左折”的提示上。如果这是一个方向指令,那么起点是哪里?是划痕本身的位置?还是其他某个点?
他尝试以“L”形划痕为起点,向左(按照划痕末端指示的方向)在脑海中画一条虚拟的射线。这条射线穿过房间,指向的方向是——窗户所在的墙壁。
窗户?
他仔细回想窗户附近的情况。窗台他敲击过,没有异常发现。玻璃?窗帘?窗框?他想起窗帘绳下的划痕(点5),也在窗户附近。如果以“L”划痕为起点,向左延伸,确实会经过窗户区域。
这是巧合,还是提示?
他需要验证。但如何验证?难道要他半夜去检查窗框或玻璃?那太冒险了。
也许,“左”不仅仅是指空间上的左边,还有别的含义?在某种编码里,“L”代表数字“50”(罗马数字)?代表“左”的英文“Left”?还是代表“线”(Line)?
线索再次陷入僵局。但陈远没有像之前那样焦虑。他开始接受这种“线索涌现-陷入僵局-等待新线索”的循环模式。这或许就是这套隐秘信息系统的特性:它不会一次性给你所有答案,而是像游戏关卡一样,需要你不断触发条件,解锁新的片段。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警惕,等待下一个“触发条件”——很可能,还是那个清洁工,或者他带来的某样物品。
第二天,清洁工没有出现。来打扫的是另一位中年女工,动作刻板,沉默寡言,全程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注意的痕迹。陈远有些失望,但更多是警惕。清洁工的“缺席”,可能意味着对方在进行调整,或者遇到了什么情况。
他更加仔细地观察日常的一切。送餐时餐具的摆放,护士查房时视线掠过的路径,甚至窗外飞鸟停驻的位置(当然,这纯属他过度敏感的联想)。他像个最耐心的猎人,潜伏在自己的躯壳里,用全部感官编织一张无形的网,等待着下一个微弱的震动。
下午,他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震动”。
不是来自清洁工,也不是来自任何物品。是声音。
当时他正躺在床上假寐,走廊里传来一阵不太寻常的喧哗,似乎是两个人在低声但急促地争执,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很快,声音靠近了他的门口。
“……这不合规定!我必须进去确认他的状态!”一个略显激动、刻意压低的男声。
“李医生,真的不行,郑组长特别交代过……”这是守卫试图阻拦的声音。
李医生?陈远记得,给他做那套冗长检查的医生里,好像有一个姓李的年轻医生,眼神锐利,话不多。
“我管不了什么组长!我是他的主管医师之一,我有权在必要时进行紧急评估!让开!”李医生的声音提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焦急?
门外的拉扯声更明显了。紧接着,门被“哐”地一声用力推开,撞在墙壁的缓冲器上。
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有些凌乱、脸色涨红的年轻医生闯了进来,正是那个李医生。他身后,守卫一脸为难和恼怒地跟着。
李医生一眼就看到床上的陈远,目光飞快地在他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裸露的左手和脸部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关切,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紧迫感。
“陈远,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心悸?皮肤有没有异常感觉?”李医生语速极快地问道,同时大步走到床边,看似要进行检查。
陈远坐起身,有些愕然。“我……还好。没什么特别不舒服。”
李医生已经不由分说地拿起他的左手,动作看似专业地检查他的手指、手掌、手腕,但指尖按压的力度和停留的位置,却让陈远心头一凛——李医生的拇指,似乎在他左手食指的指尖那个粗糙点附近,极其短暂地、用力地按压了一下!
然后,李医生抬起眼,直视着陈远,用清晰而快速的语速说:“很好。注意休息,保持情绪稳定。有任何异常感觉——记住,是任何异常——立刻通过正常渠道报告。你的健康现在是我们最优先的关注事项。”
他说“任何异常”时,语气加重,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刺穿。而“正常渠道报告”几个字,又咬得格外清晰。
说完,他松开陈远的手,对跟进来的守卫冷冷道:“看什么?病人状态基本稳定,但需要持续观察。我尽了我的职责。”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白大褂,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守卫瞪着李医生的背影,又看了一眼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的陈远,悻悻地关上门,重新落锁。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但陈远的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李医生!他按压了自己食指的指尖!他刻意强调“任何异常”和“正常渠道报告”!他是在确认那个印记!他是在警告!他也是这个隐秘网络的一部分?还是说,他是监控者,发现了印记,前来警告和试探?
“正常渠道报告”……这与张主任的警告如出一辙。但李医生的整个行为——强闯、快速的检查、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话语——却充满了表演性和矛盾感。他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一次极其冒险的“接触”和“警告”。
陈远缓缓摊开左手,食指指尖那点粗糙感依旧。但此刻,那感觉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标记,而成了一个连接着至少三方(传递者?监控者?李医生?)的、灼热的焦点。
墙上的“左折之痕”还在。李医生突如其来的“确认”与“警告”也发生了。
信息的碎片更多了,但拼图的轮廓,似乎也隐约显现出更加狰狞和复杂的形状。陈远感到自己正被推向一个临界点,一个必须做出选择、或者即将被迫卷入更大漩涡的临界点。
他握紧了左手,指尖的粗糙感刺痛了掌心。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远处风暴隐隐传来的雷鸣。向左?向右?还是原地不动,等待被吞噬?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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