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家的牛粪火燃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舌尖似的舔着炉壁,把干燥的牛粪啃得噼啪作响,满屋子的暖意裹着酥油香、烟火气与泥土的清润,一下涌进林辰怀里。他跟着多吉跨过门槛,冻得发僵的手脚骤然回暖,麻酥酥的暖意顺着血管蔓延,连带着悬崖边攒下的惊悸,都淡了几分。
火塘边斜坐着个身影——老支书扎西。他脸上的皱纹是高原风雪刻了一辈子的沟壑,在跳动的光影里深浅流转,每一道都藏着故事。老人话极少,大多时候只是默默抽着鼻烟,或是伸出枯瘦却稳当的手,提起那把被烟火熏得黑亮的铜壶,在林辰的木碗见了底时,不声不响续上滚烫的酥油茶。那木碗被摩挲得油光锃亮,边缘磨出了温润的包浆,是岁月沉淀的质感。
“突及其(谢谢)。”林辰再次挤出生硬的藏语。碗沿的温度烫得指尖发麻,滚烫的茶汤滑入喉咙,那股浓烈的咸腥依旧让舌尖打颤,可这一次,暖流从喉间直坠胃里,像一团小火苗,渐渐化开了骨头缝里的寒意,也熨帖了心底的慌乱。
老支书终于抬眼,浑浊的眼眸里藏着刀锋般的锐利,扫过林辰年轻却疲惫的脸,仿佛能穿透皮肉,看清他心里翻涌的波澜。他没接道谢的话,只是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汉语,一字一顿地往外蹦,慢得像山巅滚落的石子:“路不通,啥都通不了。”
他枯瘦的手指先叩了叩脚下的泥地,再划向门外——那里是被风声灌满的黑暗,“娃娃上学,要翻两座山;病人救命,得靠人背马驮;羊绒、青稞要出山,只能盼着天好路不塌……全卡在这条‘要命路’上。”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林辰心上。它比任何学术报告里的精密数据都更戳人,比县长办公室里的空泛讨论都更锋利。这不是纸上谈兵的理论,是祖祖辈辈熬出来的生存真相;不是遥不可及的规划,是藏在风里、咽在饭里的呐喊——是这片土地最鲜活、最沉重的脉搏。林辰忽然惊醒,自己在悬崖边经历的生死一线,于这里的人而言,或许不过是日常。每一次推门出行,都是一场与命运的豪赌。他那些在清华园里畅想的“发展蓝图”,在这句沉甸甸的现实面前,竟薄得像一张纸。
那一夜,林辰躺在铺着厚重藏毯的土炕上,窗外的山风呜呜地打着旋,像谁在低声呜咽,伴着隔壁多吉均匀的鼾声,他睁着眼睛到后半夜。老支书的沉默与那句点睛之语,山村夜晚裹着星光的静谧与白天悬崖边的险象环生,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撞。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时依旧一片空白,没有信号,只有清冷的光映着他掌心的平安符,也映着他眼底的茫然与清醒。
他带来的那些经济学专着,此刻堆在墙角,像一堆遥远世界的呓语。原以为自己是来送答案的,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带着一肚子问题,来向这片土地请教。老教授说的“泥土”,原来不只是脚下的黄土,更是这种沉重到无法用模型计算、无法用公式推演的人间烟火。
次日天刚蒙蒙亮,扎西老支书就推着一辆突突作响的手扶拖拉机来了,柴油机的轰鸣打破了山村的宁静。那车看着年头不短,浑身锈迹斑斑,却依旧有劲,正好能拖着那辆伤痕累累的吉普车往县城赶。分别时,老支书还是没多话,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拍了拍林辰的肩膀——那力道沉得很,带着老一辈人的信任与期许。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条洁白的哈达,郑重地绕在林辰脖子上。哈达轻飘飘的,却又沉甸甸的,带着老人手心的温度,压在肩头,也压在了心上。多吉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林干部,下次来,路肯定就好走啦!”
林辰望着拖拉机扬起的漫天尘土,望着渐渐缩成黑点的村庄,望着多吉挥到看不见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空落落的。那个村庄的贫瘠与坚韧,那份不掺杂质的关怀与沉甸甸的期盼,像一幅用最粗粝线条刻就的版画,把他此前对藏西所有模糊的、带着浪漫色彩的想象,彻底覆盖得严严实实。
当拖拉机终于颠簸着驶上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反倒攥住了林辰。车窗外的景色变得“规整”起来:整齐的电线杆、偶尔驶过的汽车、成排的砖房,连风都好像变得温顺了。可这种“现代文明”的迹象,并没有让他松口气,反倒觉得这条平坦的柏油路,比昨天那条悬崖土路更漫长、更曲折——因为它通向的,是一个他完全陌生,却必须硬着头皮融入的世界。那里没有悬崖峭壁,却有文件堆里的暗礁、规则织就的迷宫,那些看不见的“险阻”,或许比悬崖更让人难走。
抵达县城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江洛县城不大,几条主要街道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慵懒,行人寥寥,店铺的门帘耷拉着,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清。与山村那种直接、浓烈的生活气息相比,这里更像一个按部就班的行政节点,一切都循着规矩运转,却少了点烟火气。这种强烈的落差感让林辰瞬间清醒:自己刚从一片充满生命张力的“田野”走出来,转眼就要踏入另一个无声的“战场”。
县发改委分配的宿舍比他预想的还要简陋,四壁斑驳,墙角结着淡淡的霜花,高原反应还在隐隐作祟,头痛胸闷时不时冒出来折腾他。但比身体不适更沉的,是压在心头的责任——悬崖边悬空的车轮、老支书那句“路不通,啥都通不了”的箴言、脖子上这条洁白的哈达,还有多吉眼里的期盼,每一样都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着他。
夜幕降临,雪域高原的寒气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凉得刺骨。林辰靠在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翻开崭新的笔记本,笔尖划过纸页,沙沙作响:
“抵达江洛县第三日。悬崖边上,生死一线;山村一夜,刻骨铭心。老支书扎西的话如雷贯耳:‘路不通,啥都通不了。’这是高原给我的第一课,也是此地所有问题的根。昨日种种,恍如隔世,却比任何理论都更真实地撕开了藏西的脉络。明日见面会,该是真正面对现实的时候了。钱县长、王书记……前路定然荆棘丛生,但初心不敢忘。念瑶,愿你安好,我会步步留心。”
合上笔记本,窗外是藏区特有的星空,璀璨得让人心慌。这星空,昨夜在山村见过,清澈得能照见人影,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今夜在县城再看,依旧是那片星群,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纱,亮得遥远,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它无声地提醒着林辰,无论环境怎么变,这片天空下的土地和人民,面临的根本困境从未改变。而明天,他将不再是偶然闯入的过客,见面会就是他融入这个体系、接受规则审视的第一道关。
带着这份从生死边缘捡来的清醒,还有从泥土里捞出来的沉甸甸的决心,林辰吹灭油灯,强迫自己闭上眼。
高原的第二课,即将在县政府的会议室里,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悄然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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