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天下幽。
时值冬末春初，山间积雪未融，寒意仍浓，但已有丝丝暖意自地脉渗出，与凛冽山风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清冷。段思平一袭青衫，踏着残雪与湿润的苔径，缓步行走在幽深的山道上。周遭峰峦叠翠，古木参天，云雾在山腰缭绕不去，偶有鹤唳猿啼从深谷传来，更显此地之清静出尘。他并非为蜀中战事而来，宋军与蜀军的厮杀，于他而言，已是遥远的尘嚣。他此行目的，是追寻一个流传于极少数顶尖武者之间的缥缈传说——青城山深处，或有上古“剑仙”遗留的痕迹，上次寻访未得仔细，此次再来或许能为他探寻“破碎虚空”之道，提供一丝渺茫的线索。
行至山深处，一座看似寻常、却与周围山势气脉隐隐相合的道观出现在眼前。观门古朴，匾额上书写“建福宫”三字，笔力苍劲，隐透道韵。段思平尚未叩门，那厚重的木门却“吱呀”一声，自行开启。一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如婴儿的老道长，正含笑立于门内，正是青城山当代隐魁，天悟道长。
“段居士，别来无恙。”天悟道长声音平和，带着洞悉世情的淡然，“山野之人，早算得今日有故人到访。”他目光清澈，落在段思平身上，仿佛能穿透皮相，直窥其体内那浩瀚如海、却又臻至返璞归真之境的内息。
段思平微微一笑，执了一个道家拱手礼：“天悟道长，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段某冒昧来访，叨扰清修了。”他心中亦是一凛，自己如今修为，已能极大程度收敛气息，寻常高手根本难以察觉其深浅，天悟却能提前感知，并道破其“故人”身份，这份灵觉与修为，确是非同小可。
两人并肩步入观内，在一处可俯瞰云海山色的静室中坐定。小道童奉上清茶，茶香袅袅，与室内的檀香混合，沁人心脾。寒暄数语后，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武道。
“听闻段居士近年足迹遍布天下，武道想必已臻至前人未及之境。”天悟道长捋须而言，语气中带着探究，却无丝毫嫉妒或挑衅。
段思平神色平静：“道无止境。段某不过是在前人基础上，多走了几步，窥见些许门槛之后的风景，愈发觉得前路茫茫，天地之广阔。”他并未隐瞒自己的追求，“此番入蜀，亦是听闻青城乃道源仙踪，或有上古剑仙遗泽，特来寻访，以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剑仙遗泽……”天悟道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感慨，“传说虚无缥缈，多为后人附会。然我青城一脉，确也传承了些许炼气化神、养剑藏锋的古法，与寻常武学路数迥异，更重精神与天地之沟通。”他话锋微转，“不过，段居士当年于后山温泉，借贫道丹药之力，冲破任督玄关，根基之厚，当世罕有。如今再看，居士体内气机圆融无暇，似已不拘于经脉之限，举手投足，皆合自然，倒是与那传说中的‘无剑之境’或有相通之处。”
段思平知他眼光毒辣，点头道：“道长慧眼。内力修炼，初时如溪流汇川，讲究经脉通畅；至磅礴处，便如江海浩荡，反而不滞于形；再进一步，或当如这山间云雾，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聚散由心。”他说话间，并未运转内力，但静室内的空气似乎都随着他的话语微微荡漾，那盏清茶水面，竟无风自动，泛起极其细微、却规律异常的涟漪。
天悟道长凝视着那茶盏，面色愈发凝重，赞叹道：“好一个‘聚散由心’！段居士已触摸到‘神’与‘气’相合的边缘，贫道远不及也。”他顿了顿，又道，“我青城古法，有‘御剑术’残篇，非是驱使实物之剑，而是以神御气，以气化剑，凝虚为实，伤敌于无形。然此术对精神修为要求极高，且残缺不全，修炼者稍有不慎，便有精神错乱、内力反噬之危。观段居士之境，或可一试，但其中风险，不可不察。”
就在这时，静室外传来一个略显冷硬的声音：“天悟师兄，何以将祖师秘传，轻示外人？”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玄色道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道人走了进来。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段思平，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警惕。此人乃是天悟道长的师弟，道号玄诚，性子刚直，极重门户之见，武功走的也是刚猛凌厉一路。
天悟道长微微蹙眉：“玄诚师弟，段居士乃方外高人，非是俗流，论道交流，于我辈修行亦有裨益。”
玄诚子却冷哼一声：“方外高人？值此宋军压境之际，突然造访我青城，谁知其真实意图？师兄莫要忘了，剑门关前，亦有‘方外高人’阻我蜀中子弟！”他显然是将段思平与那些助蜀守关的隐世高手归为一类，或者说，对任何可能威胁到蜀地安宁的外来强者，都抱有极强的敌意。
静室内的气氛，因玄诚子的到来，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在缓缓绷紧。天悟道长面露无奈，段思平却依旧神色淡然，仿佛未觉那迫人的视线。他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动作舒缓自然，那弥漫在室内的无形压力，竟随着他这个简单的动作，悄然消散了几分。
“道法自然，武道亦然。”段思平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迎向玄诚子，“段某此行，只为寻道，不为纷争。蜀地归属，乃天下大势，非一人之力可逆。道友着相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指本心的力量。玄诚子闻言，面色变幻，那锐利的目光与段思平平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神一触，竟感到自身那股凌厉的气势如同泥牛入海，被化解于无形，心中不由一震，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天悟道长见状，连忙打圆场：“师弟，段居士心怀坦荡，确为求道而来。况且，以段居士之能，若真有歹意，又何必与我等在此赘言？”他转向段思平，带着歉意，“段居士勿怪，我师弟性子耿直，亦是心系蜀地安危。”
段思平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他并未计较玄诚子的态度，到了他这等境界，早已不在意这些虚言争执。他更关心的，是天悟道长方才提及的“御剑术”残篇，以及那可能存在的“剑仙遗迹”的线索。
这次青城访道，便在这样一种表面平和、内里暗流涌动的微妙气氛中继续。论武仍在继续，但已不再是纯粹的交流，更夹杂了试探、警惕与理念的碰撞。段思平能否从中获得他想要的启示，而青城山这处世外桃源，又能否在这场席卷天下的变局中独善其身？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唯有山间的云雾，依旧悠然聚散，漠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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