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坐落在一片略显陈旧的苏式建筑群里，红砖墙面斑驳，窗户上积着薄灰。与城关镇夜校那种充满生活气息的院落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机关单位特有的、混杂着纸张、油墨和淡淡官僚气的味道。
林枫的报到平静而公式化。接待他的是农技站的副站长，一个戴着深度眼镜、头发花白的老技术员，姓陈。陈站长话不多，语气平淡，公事公办地安排了林枫的岗位——负责资料室的部分整理工作和一些技术文稿的初步校对。
“小林同志，欢迎你来农技站工作。”陈站长推了推眼镜，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审视着林枫，“我们这里主要任务是贯彻落实上级的技术推广方针，宣传和普及经过鉴定的标准农业技术。资料室里的文件，都是宝贵的国家财产，要妥善保管，严格遵守借阅规定。你的具体工作，刘干事会安排。”
他将林枫交给了一位姓刘的年轻干事。刘干事看起来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些许学生气，但对林枫的态度却带着明显的疏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显然，林枫的“背景”在这里并非秘密。
资料室位于走廊尽头，光线有些昏暗。高大的档案柜顶天立地，里面塞满了各种泛黄的技术手册、推广材料、会议纪要。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气息。这里与林枫熟悉的、充满机油和泥土味道的农机站、合作社仓库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的工作琐碎而刻板：将新送来的文件分类、编号、上架；按照刘干事给的清单，查找、核对某些技术参数；校对那些即将下发的、充满了标准术语和固定格式的技术通知。这些工作不需要创造性，只需要严谨和服从。
起初几天，林枫像一个真正的“新人”一样，沉默地完成着所有交代的任务，不发表任何意见，不提出任何问题。他仔细观察着这里的一切：人员构成、工作流程、文件流转的规则、甚至每个人说话做事的风格。
他发现，农技站更像一个信息中转站和传声筒，而非技术研发或实践指导的中心。这里的人们更关心文件是否规范，表述是否准确，是否符合上级精神，而对于技术本身在实际中的应用效果，似乎缺乏真正的了解和兴趣。陈站长是个典型的技术官僚，严谨刻板，一切以文件和指示为准绳。刘干事则年轻，急于表现，对“上面”的精神领会得尤其到位。
这里，是一个用文件和规则构筑起来的、无形的牢笼。它试图将林枫身上那种来自田野的、充满活力的“不确定性”彻底驯化、消解。
晚上，林枫住在农技站分配的集体宿舍里。房间狭小，除了他，还住着另外两个年轻的技术员。那两人对林枫似乎既好奇又忌惮，交谈仅限于必要的客套。林枫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只是靠在床头，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在脑海中反复推演。
他不能就这样被温水煮青蛙般困死在这里。他必须找到这个体系的缝隙，找到能够让他重新连接外部、继续传递“火种”的方法。
机会出现在一次看似寻常的文件校对中。那是一份关于明年春季全县播种机统一检修和维护要点的通知草案。林枫在核对某个轴承的规格参数时，发现引用的标准版本已经过时，最新的国家标准在两年前已经更新，而这个过时的标准可能会导致该型号轴承在特定工况下提前磨损。
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技术问题，若非林枫对机械零件极其熟悉，根本难以察觉。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直接提出异议，而是按照流程，在校对意见栏里，用最客观、最技术化的语言标注了出来，并附上了最新国家标准的编号和来源。
这份校对稿经过刘干事，最终送到了陈站长桌上。
第二天，陈站长将林枫叫到了办公室。他拿着那份校对稿，脸上看不出喜怒。
“林枫同志，这个标注是你做的？”陈站长指着那条关于轴承标准的意见。
“是的，陈站长。”林枫平静地回答，“我核对时发现引用的标准号是旧版，担心可能影响技术要求的准确性，所以就标注了一下。”
陈站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似乎在评估他的动机。最后，他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嗯，工作很细致。技术文件，确实要严谨。这个意见采纳了。”
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却让林枫摸到了一点门道。在这个体系内，纯粹的、基于事实的技术性意见，只要不触及敏感的政治红线，有时是能够被接受的，尤其是当它有助于维护体系本身所强调的“严谨”和“规范”时。
这或许是一条极其狭窄，但确实存在的缝隙。
与此同时，他也在留意资料室里的库存。那些堆积如山的、来自上面和下发的文件中，除了大量的宣传材料和标准规程，也夹杂着一些各地区的情况汇报、技术总结甚至……一些未被采纳的基层建议稿。这些边缘资料，往往蕴含着更真实、更丰富的信息。
他开始利用整理和查找资料的机会，像考古学家一样，在这些故纸堆中小心地搜寻着可能有用的“碎片”。关于不同土壤墒情的应对，关于某种病虫害的地方性防治土法，关于小型水利设施的民间智慧……他将这些零散的信息默默记在心里，或者用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简要地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用于工作记录的笔记本上。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如同在沙漠中淘金。但他知道，这些都是宝贵的养分，能够补充和印证他之前的实践，也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成为打破僵局的关键。
夜晚，躺在宿舍坚硬的板床上，林枫会想起城关镇的小院，想起苏念卿在灯下缝补的身影，想起王铁柱他们。思念和担忧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只能强行压下。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个陌生的战场上，先站稳脚跟，熟悉规则，然后，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为未来的反击，悄悄积蓄着力量。冰封的河流表面平静，但水下深处的暗流，从未停止寻找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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