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苏掌柜不仅改了书名,还改了稿子。原作暗指当朝某位权贵与两年前的荆王谋反案有关,笔锋犀利,隐射昭然。
是个人都知道,这不就是在说长孙无忌嘛。看到原稿不顾一切地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天子的亲舅舅、当朝太尉,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指他栽赃嫁祸,罗织罪名,编排罪证,祸害了一众皇亲国戚,博然书铺的先生们都感到脊背发凉。
这书一旦发行,那考虑的就不是书畅销不畅销、卖不卖钱的问题,而是博然书铺还能不能开张的问题了。
迫于压力,更因为恐惧,李先生向苏掌柜的建议,修改了稿子。苏文明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先生就是因为这个才丧了命的。
苏掌柜连夜向世雄求助,见了他就双腿发软地跪下:“将军救我,我若按原稿把书印出来,书局不保,我性命也……可如今我如果不按原稿发行,也有人要取我性命!”
问清楚了晚上发生的事情,苏掌柜的哭诉道:“左右都是死!将军若不能救我,我宁愿死在您的手里,将军现在就给我一个痛快!现在把我杀了吧!我实在,实在已经快疯了!”
《大唐第一冤案》比原定时间早了三天问世,但跟预期的稍有不同,没有出现读者疯狂追捧、热卖的盛况。读者还是继续追着原版的《公主遗恨》,公主和她的和尚情人的故事,依然热度不减。没有人关注后来的故事,什么荆王谋反?不感兴趣。
卖了三天,这天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苏掌柜的房子外面突然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巨响。苏掌柜的和夫人惊跳起来,一左一右扒着窗缝向外看去——月光下,养了七年的看门狗五黑犬富贵倒在血泊中,脖子被扭断了,眼睛还无辜地睁着。
那个戴围帽的和尚,就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苏掌柜和夫人已经被吓得手脚发软,捂住嘴巴就瘫软在了窗下的地板上。
“苏掌柜的,”和尚缓缓地开口说话了,每个字都像在宣判,“如果《大唐第一冤案》没有像《公主遗恨》那么热销……”
他顿了顿,围帽下的眼睛闪出两道诡异的红光,“贫僧便来取你的性命。是像李先生那样喝毒酒死,还是选其他的死法,你有时间可以好好地想一想。”
话音落下,和尚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苏掌柜的桌面。桌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陈旧的青铜发簪,簪头上雕刻着精细的凤凰衔珠的图案,凤眼处镶嵌的两颗红宝石早已黯淡,却仍能折射出宝石特有的光泽,可见是一件贵重的饰品。苏掌柜的颤抖着手拿起发簪,翻转过来,看到簪子上刻着三个小字:
永泰藏。
苏掌柜的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永泰公主,二十年前暴毙深宫,死因成谜,先帝震怒,处死了公主府内近百的宫人侍卫,却始终没有公布真相。而苏掌柜的之所以知道这些,只因这是《公主遗恨》开篇描写的内容,这枚发簪……正是永泰公主最心爱的那支!后来传到了高阳公主的手里。
当小说里的道具真实地出现在现实中,就在眼前的时候,那种奇妙诡异的感觉无法形容。窗外非常地安静,冷风、枯枝这样细碎的刮擦声都消失无踪,一时之间,四下里死一般地寂静,只有苏掌柜和夫人两个发抖地挤拥着,听着彼此的心跳声在昏暗的房间里回想。
苏掌柜的颤抖着声音哀求道:“大师,书卖得好不好,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只负责告诉你,如果《大唐第一冤案》不能热卖,你的性命就不保了。”
苏掌柜的低头看着手中沉重且冰凉的发簪,发出了近乎嘶吼的呐喊:“你们到底要干嘛呀!你们到底要什么?”
他本没有想到得到答案,哪料和尚居然回答了:“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长孙无忌是多么地专横跋扈,专权擅权。”
说完这话,和尚的身影开始变淡,像墨汁化入水中。
“放箭!”
世雄的厉喝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蛰伏在屋顶、墙头、树影中的羽林卫同时现身,硬弩机括的嗡鸣声连成一片,数十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箭矢如同执行任务的毒蜂群,呼啸着覆盖了和尚刚刚站立的地方。
箭矢穿透了那个逐渐模糊的灰影,传来“咄咄咄”的闷响,那是箭尖深深钉入砖墙和木柱的声音,并没有射中人的任何迹象。
躲在暗处的世雄和子龙同时出手,世雄用剑,子龙则甩出了一个袖箭。哪知那和尚如鬼魅般瞬间移动了,灰袍子的双袖像飞一样快速地展开。
众人猛地转头,只见那和尚依旧在飞。
“那个不是真人!是影子!”子龙的瞳孔骤缩,猛地转向另一侧的屋檐,用手指向西边,“他在那边!”
众人顺着子龙的手指望去,只见一道灰影正如鬼魅般沿着屋脊飞掠,脚步落在瓦片上竟然悄无声息。
羽林卫早已默契地架起弓弩,箭矢精准地封锁了灰影左右腾挪的方位。第二批羽林卫则三人一组,持刀挺进,快速地飞奔包抄而去。
和尚前冲的的势头不减,眼看就要撞上森冷的刀阵,却在最后一刹,他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一边折去,仿佛没有骨骼般滑过两道刀刃的缝隙。
同时,他宽大的袖袍一卷一甩,叮当数声,侧翼射来的弩箭竟然被悉数扫落。
太诡异了!
“好快的身法!”羽林卫的首领常年驻守皇城,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主儿,沉声道:“变阵,缠字诀!”
命令下达,羽林卫立刻变阵,不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如流水般散开,以五人为一个单位,交错穿插,长刀专攻下盘,配合铁链掷出,试图将和尚牢牢困住。
和尚在刀光链影中穿梭,灰袍翻飞,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堪堪避开。
他的移动轨迹飘忽莫测,时而如柳絮随风,时而如劲矢突进,羽林卫配合无间的围捕之网,竟然屡屡被他以毫厘之差挣脱。
一名悍勇的羽林卫士兵看准机会,合身扑上,试图锁住和尚的腰身。然而双臂环抱,却只感到一阵虚不受力,怀中所抱的身体像泥鳅一样滑不溜秋地滑脱,在最后一刻还反手一掌,击打在他的胸甲上。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痛到极致的闷哼声,那名精壮的士兵倒飞出去,撞在一片栏杆上,胸甲甲片破碎了好几片,倒在地上就捂住胸口,痛苦地呻吟着起不来了。可见这一掌的力量之大!
而和尚借打他的一掌之力,身形突然拔高,如一只灰色的大鹤冲向院墙。墙外的弓箭手等的就是这个时机,箭雨泼洒而至。只见他在空中竟还能拧身旋转,灰袍鼓荡成圆,将多数箭矢卸开,仅有几支擦过袍子,划破了袍角,并没有伤及他的身体。
众人看到这诡异的一幕,心中俱都惊骇,看那和尚落地时已然到了书铺院外的街巷上。
“追!不能让他逃了!”世雄的脸色铁青。此次行动调用了羽林卫右骑五十名精锐士兵,个个都是身经百战,身负功勋的世家子弟。他们不畏强权,不畏艰难,甚至不畏生死,视长安百姓的安危为己任,如果连他们都无法擒住这个无法无天的和尚,那还有谁能制服这个凶徒呢?
羽林卫如潮水般涌出博然书铺的院门,迅速有序地排列出围捕的队形。
但和尚在狭窄的坊间巷道里更是如鱼得水,他仿佛熟知每一处拐角、每一个岔路,甚至能借助晾晒的食物、堆放的杂物短暂地遮蔽身形,几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合围的攻击。
羽林卫毕竟训练有素,虽惊不乱,依靠哨音和手势的紧密配合,凭着多年默契的团队作战经验,逐渐压缩和尚的活动空间,终于将他逼进了一段死胡同。
背有高墙,前有追兵,和尚似乎已经无路可逃,就在这时,和尚却径直冲向墙壁,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强行攀越时,他足尖在墙面连点,身形陡然折返,反向冲入追兵之中,一时间竟又搅得阵型微乱。
几名羽林卫迅速挥刀劈砍,刀锋精准地指向和尚身上的各个死穴,但和尚行动得过于迅速,每次移动都快如闪电,几乎闪出了残影。
眼看又是一片混乱之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惊鸿般自一旁的楼阁掠下,正是烟霞!
她出手得毫无征兆,只见一点寒芒从她的手中电射而出,比羽林卫的弩箭更快、更疾、更悄无声息,精准地没入和尚的后心偏右处,那本是常人肩胛骨下的位置。
和尚前冲的身影明显地一滞,踉跄了一步。
“中了!”子龙高喝出声。
众人迅速合围,将那片角落死死围住,世雄持刀缓缓逼近,弓弩手在两侧张弓搭箭,死死地锁定了目标。
和尚背对着众人,僵立地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拿下!”世雄高声下令。
两名勇敢的羽林卫士兵小心地走上前去,伸手就抓向和尚的肩头,哪知触手之下,却感觉这人的身体异常地僵硬。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用力将他的身子一扳,不料那“和尚”竟直挺挺地向前倒去,“噗”地一声摔在地上。
火把的光亮迅速地聚拢过来,众人定睛看去,地上哪里是什么和尚,赫然是一个用枯草、藤条和破布扎成的稻草人!
草人的头上是一个遮蔽严密的围帽,身体的外面套着那件灰色僧袍,背后心口的位置,赫然正插着烟霞刚刚射出的那枚细长梭形的飞针。
周旋了这么长的时间,和尚居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个稻草人!
夜风吹过,稻草人空洞的眼眶望着漆黑的夜空,僧袍轻轻摆动,四下里,只有羽林卫兵士们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压抑着无边惊怒的、苏掌柜那依稀可闻的哽咽。
那嘶吼般的质问,仿佛还回荡在巷陌之间:“你们到底要干嘛呀!你们到底要什么?”
而和尚那冰冷的答案,似乎也随着这诡异的金蝉脱壳,将人们的疑惑和恐惧引入了无边无尽的黑夜之中,羽林卫的那几个火把显得那么地弱小、无助。
正在这时,一匹快马风驰电掣来报,“詹将军,长孙大人有请!”
长孙无忌的书房从来都是安静的,温暖的,鎏金兽首香炉里吐出的,仍旧是让人心思安宁的珍贵的龙涎香。
“龙涎香,哼,”长孙无忌轻笑道:“人们总是盲目地崇拜龙族的力量,连这香的名字,也要往龙的身上靠,真是可笑。”
博然书铺事件的奏报摊开来,就摆放在黑檀木案几上,作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长孙无忌关注的可不是书本是不是畅销,李先生死亡真相这种小事,他比别人更快地注意到了吴王李恪的名字。
吴王恪的母亲杨氏,乃隋炀帝的女儿,而隋,是白虎一族,虽也是凤族的仆从,但白虎的野心,从隋炀帝开凿京杭大运河的时候,就展露无遗了。
吴王,那个血脉里流淌着白虎凶煞和李唐皇家尊荣的皇子,在长孙无忌看来,是目前威胁到李唐江山稳固的最大的隐患,即使身死,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世雄和子龙到来的时候,长孙无忌正在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应对这个可怕的白虎余孽的余党。
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跳动,映出一片冰封的决绝。
“两位将军辛苦了,这么晚了请二位前来,实则是有一件事,需要向两位请教。”
世雄一如既往地恭敬回道:“不知大人有何事,下臣一定知无不言!”
子龙则站在世雄的身后一个身位的位置,躬身行礼道:“大人,其实您何需向我们请教,大人谋断天下第一,天下谁人不知。”
长孙无忌微笑点头,“长安果然是个好地方,连小詹将军这样不羁洒脱的人,如今也懂得阿谀奉承,追捧上峰了。”
子龙更低地弯下身子道:“下臣不敢!只是大人何必过谦,我跟师父都是不懂政治的人,哪里能为大人分忧。”
长孙无忌叹道:“你们只知我擅谋断,哪知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遇到难事,还是想找人商量。否则,只恐梦回之时,有后悔之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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