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草叶尖上，厉渊已绕着主宅外围走完第三圈。
他动作沉稳，步伐无声，像一头习惯于巡猎边界线的野兽。
战术靴踩过碎石小径，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呼吸均匀而低浅。
就在花园东角那块常年不见阳光的青苔石缝里，一抹锈色突兀地刺入视线。
他蹲下身，指尖拂开湿泥与腐叶，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混着腐殖质的气息扑面而来。
冷意顺着指尖爬上皮肤，一枚金属徽章缓缓显露出来。
边缘卷曲，表面布满划痕和暗褐色的血渍，但中央四个磨损至几乎模糊的字仍能辨认：黑 笼。
他的指腹触到徽章背面一处微小凸起——像是封装芯片的焊点，冰冷而坚硬。
厉渊的指节猛地一收，将徽章攥进掌心。皮肤接触的刹那，记忆如电流窜过脊椎。
铁网围栏在视野中泛着冷光，血腥味弥漫的空气灼烧鼻腔，人群嘶吼下的拳脚相撞声震耳欲聋。
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遥远得如同梦呓的过去轻轻唤：“小宝……回来吃饭。”
那声音温柔得像夏夜海风拂过窗棂，却瞬间撕裂了他的神经。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腕上的伪装通讯器突然震动，一条匿名短信弹出屏幕：【想知道自己是谁？今晚八点，西港废仓。】
几乎在同一秒，徽章残留的生物信号被自动上传至主控系统。
那是谢无虞三年前埋入数据库的活饵，一旦激活即触发定位分析，警报静默启动。
而那条短信，也在发出后0.3秒被洪兴社中枢截获。
监控室内，谢无虞正靠在皮椅中翻阅文件，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
屏幕亮起时，他抬眼看了两秒，唇角缓缓扬起，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冷意。“四爷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对空气陈述事实，“他以为一把旧钥匙，就能打开我锁死的狗链？”
角落的小屏幕上跳动着西港废仓的热成像画面，三个红点静止在中央。
阿九低声问：“要不要派两组人外围待命？”
“不用。”谢无虞轻笑。
“我要他亲眼看见选择的代价。”他没有下令阻拦，也没有派人跟踪。
反而召来阿九，淡淡道：“城南那边催得紧，我们去一趟。”
阿九皱眉：“厉渊那边——”
“让他待着。”谢无虞打断，目光落回文件，“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或者……学会为什么不能有别的念头。”
夜幕降临前，暴雨骤至。
西港废弃仓库隐没在雷声与海潮之间，铁皮屋顶漏下断续的水滴，敲打着满地碎玻璃，发出清脆、空洞的“叮咚”声。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霉变混合的浊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陈年的灰烬。
七点五十八分，一道黑色身影穿过锈蚀的大门，走入昏黄灯泡投下的光晕之中。
四爷坐在轮椅上，披着深灰风衣，脸上挂着慈祥笑意，仿佛只是约晚辈叙旧。
老刀立于其侧，手按枪柄，眼神紧锁厉渊。雨水顺着他肩头滑落，在脚边积成一片反光水洼，映出扭曲的人影。
李希月站在稍远处，穿一袭素白长裙，裙摆已被泥水浸染，与这肮脏之地格格不入。
她曾是“黑笼”医疗组实习生，亲眼见过那个被烧伤拖走的孩子。
“你来了。”四爷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比我想象中快。”
厉渊不语，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四爷摊开的手上，一张出境护照复印件静静躺着，照片是经过处理的他。
童年海边木屋的门缝被海风吹开，阳光洒在木地板上，而“07”则是电击棒落下时，地下拳场记录卡上的编号。
“这是你的新身份。”四爷缓缓说道，“签证已办妥，飞机明早六点起飞，目的地是南太平洋一个小岛，没人能找到你。海城之外没有铁笼，没有项圈，只有自由。”
雨声骤大，掩盖了一切杂音。
李希月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得近乎哀求：“厉渊，你不是狗，你是人，你有权知道自己的过去，有权选择活着的方式。”她伸手欲触他的手臂。
下一瞬，她的手腕已被铁钳般的手掌握住，反拧至背后，整个人跪倒在地。
动作快得连老刀都来不及反应，他手刚触到枪柄，厉渊借李希月扑上前制造的视线盲区，侧身一脚踢中其手腕关节，随即夺枪上膛，枪口稳稳压在四爷太阳穴上。
空气凝固。四爷却笑了，笑得像个宽容的长辈。
“你可以走。”他说，语气平和，“只要你现在说一句——‘我要’。”
厉渊呼吸一顿，那一刻，他看见的不只是这张伪造的身份证明，而是更远的东西。
母亲的脸，一间海边木屋，一场大火，以及自己被人从火场拖出后，再睁眼已是笼里的地狱训练场。
他是谁？07？新身份上的林野？还是厉渊？
这个名字由谢无虞赐予，这具身体由谢无虞修复，这双杀人之手，也是谢无虞亲手戴上项圈、教它只为主人撕咬。
他的眼底裂开一道极细微的缝隙，像是坚冰初融，透出一丝混沌的挣扎，然后，他垂下了眼。
枪口缓缓移开，他松开李希月，转身一脚踹向老刀膝窝，后者重重跪地。
紧接着，他一手扣住一人后颈，像押解战利品般，拖着他们朝门外走去。
回程途中，车灯劈开雨幕。
厉渊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手中紧攥的不是枪，而是那份已被雨水浸染模糊的护照复印件。
三小时后，主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洒下的光如刀锋般锐利，映得大理石地面泛着冷白的光泽。
谢无虞刚归，风衣未脱，指尖夹着那支始终未点燃的烟，端坐于高背椅上，面前茶汤微漾，雾气氤氲中他的眉眼沉静，像一尊不动声色的神只。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湿冷的夜风，厉渊浑身湿透，发梢滴水，在地毯上洇出一圈深色痕迹。
他将老刀的配枪扔在谢无虞脚边，金属撞击地面发出清脆一响，惊破了寂静。
随即，他低头，右膝重重叩地，声音沙哑却清晰：“您说过……我不该有别的念头。”
全场鸦雀无声，几名洪兴社骨干垂首立于两侧，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四爷坐在轮椅上，脸色灰败，雨水顺着衣服滴落，像是老树根上渗出的浊液。
李希月被两名护卫押着，嘴唇发颤，眼中仍有不甘与震惊。
她以为那一瞬他眼底闪过的动摇，是人性复苏的火苗，却不料，那不过是野兽在撕咬前最后一刻的凝神。
谢无虞缓缓起身，步伐不疾不徐，走向厉渊，皮鞋踩过冰冷的地面，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他抬手，指腹轻轻抚过厉渊沾着泥尘的脸颊，动作近乎温柔，语气却如冰刃出鞘：“不管谁给你的自由，就该由我亲手收回。”
他的目光转向四爷，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从今往后，财务权移交审计组，地盘重划，四叔，您该养老了。”
老刀喉头滚动，想开口，却被四爷一个眼神制止。
他本想借厉渊的过去动摇谢无虞的掌控，试探这“疯狗”是否真已被驯服。
可结果却是，这条狗宁可撕碎自己的记忆，也不肯主人松开狗绳。
谢无虞转身，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例行清理，他挥了挥手，示意将人带走，大厅瞬间恢复运转。
唯独厉渊仍跪在原地，雨水顺着颈间项圈滑落。
深夜，主卧内只余一盏壁灯幽燃，暖黄光线透过灯罩雕花，在真丝床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谢无虞靠在床头翻阅文件，指尖翻过纸页的声响轻得像羽毛落地，神情专注得仿佛白日的风波从未惊扰过这片静谧。
窗外雨势渐歇，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着露台栏杆，发出规律的轻响。
许久，谢无虞头也未抬，淡淡开口：“过来睡。”
厉渊猛地抬头，瞳孔微缩，似有怔忪，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随即恭敬应声：“是。”
他脚步轻缓得近乎无声，挪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地躺下，身体紧紧贴着床沿。
与谢无虞保持着一拳的距离，连肩头都刻意绷紧，生怕不经意间触碰到对方。
谢无虞翻了几页文件，指尖偶尔划过纸页边缘，发出细微的声响。
厉渊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脖颈微微发紧，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局促。
他能清晰闻到谢无虞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氛，混着淡淡的墨香，萦绕在鼻尖，让他几乎不敢呼吸。
又过了片刻，谢无虞合上册子，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熄了床头灯。
黑暗瞬间笼罩房间，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勒出彼此的轮廓。
厉渊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些许，却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背对着谢无虞，连翻身都不敢。
寂静中，谢无虞的呼吸声平稳而清晰，落在他的耳后，带着温热的气息。
黑暗里，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厉渊僵直着脊背，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热体温，鼻尖萦绕着独属于谢无虞的气息，一夜无眠，却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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