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魁那一声“加快脚步”，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心上。走出“鬼见愁”的短暂喜悦，迅速被对前路的茫然和身体透支的疲惫所取代。队伍沉默地前行，脚步沉重，三十里路，仿佛比之前走过的千里还要漫长。
日头偏西，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时，远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片低矮、灰蒙蒙的轮廓。
“看到了！看到了！那就是鄞州边城吗？”有眼尖的年轻后生忍不住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期盼。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拼命睁大眼睛望去。就连趴在担架上的苏明德都努力支起了身子。
然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众人脸上的期盼之色，一点点凝固，继而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沉的绝望。
那所谓的“边城”，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个大一些的、破败不堪的土围子。城墙是用黄土混合着草秸夯筑而成，许多地方已经坍塌，露出犬牙交错的缺口，只用些乱七八糟的木桩和荆棘勉强堵塞着。城墙不高，看上去甚至有些瘦弱的老兵都能爬上去。城门楼更是低矮破败，上面插着一面褪色严重、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旗帜，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城门外，是大片光秃秃的、被踩得板结的土地，零星散落着几个低矮的、用泥坯和茅草搭成的窝棚，一些衣着褴褛、面黄肌瘦的人蜷缩在窝棚口，眼神麻木地看着这支逶迤而来的流放队伍。更远处，是望不到边的、泛着白碱的荒滩和起伏的、只有稀稀拉拉耐旱灌木的土丘。一阵狂风卷过，顿时黄沙漫天，吹得人睁不开眼，嘴里都是沙子苦涩的味道。
“这……这就是北疆的城？”赵氏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她指着那一片灰黄破败，“这还不如咱们老家镇上的集市热闹！这怎么活人啊！”
苏秀秀也傻眼了，她想象中的边城，纵然比不上京城繁华，至少也该有整齐的街道、林立的商铺，哪曾想是这般荒凉破败的景象？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早已磨损不堪的衣角，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奶奶周氏看着眼前的景象，身子又是一晃，幸亏李慧心一直扶着。老太太闭上眼，两行浊泪无声滑落，喃喃道：“孽障……真是孽障啊……苏家列祖列宗，子孙不肖，竟落得如此地步……”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大伯苏明义，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着那片贫瘠的土地，眉头拧成了死疙瘩。他是庄稼把式，一眼就看出这地方的土地，怕是比石头强不了多少。
苏老爷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激动地挥舞着手，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表明了他内心的崩溃。
苏晚晚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流放之地必然艰苦，但亲眼所见，这环境的恶劣程度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缺水、贫瘠、荒凉……这里的生存难度，恐怕比“鬼见愁”里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山区，至少还能找到点野菜、水源，这里，放眼望去，除了黄土就是沙砾。
张魁显然对这里的景象司空见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耐烦地催促道：“都愣着干什么？快点！进城交接了文书，老子就算交了这趟差事！你们也好早点去该去的地方！”
队伍在官差的呵斥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扇如同巨兽残缺牙齿般的城门。
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这里的破败和压抑。城门洞口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牲口粪便、尘土和腐烂物体的难闻气味。几个穿着破烂号衣、抱着长矛倚在城门洞两边打盹的守城兵丁，听到动静，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流放犯们身上扫了一圈，尤其是在几个年轻女眷脸上停留了片刻，露出不怀好意的、令人作呕的笑容。
苏秀秀吓得赶紧低下头，往母亲身后缩了缩。苏晚晚也感到一阵不适，下意识地靠近了父亲和苏青松。
“看什么看！滚开！”张魁似乎对这些人也没什么好感，呵斥了一声，亮出了自己的腰牌和文书。
那几个兵丁撇撇嘴，漫不经心地检查了一下，便挥挥手放行了，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又是一帮送死的晦气鬼……”
穿过阴暗的城门洞，眼前的景象并未变得更好。所谓的城内，只有一条歪歪扭扭、坑洼不平的主街，两旁是低矮、破旧的土坯房，许多连窗户都没有，只用草帘子挡着。街上行人稀少，而且大多面色菜黄，衣衫褴褛，眼神要么麻木，要么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和凶狠。看到他们这支队伍，一些人驻足观望，指指点点，目光中充满了冷漠、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偶尔有几家开着门的铺子，也是门可罗雀，货架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什么像样的商品。整个边城都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穷途末路的气息。
“娘……我害怕……”小草紧紧攥着王氏的衣角，小声啜泣起来。
王氏只能紧紧搂住女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安慰的话。
赵氏更是面如死灰，嘴里不断念叨着：“完了，完了，这真是掉进火坑了……”
就连一向还算镇定的三伯苏明德，看着这景象，也彻底没了声音，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张魁显然不想在这破地方多待，催促着队伍快速穿过这条唯一的街道，朝着城内一处看起来稍微齐整些、但也同样破旧的官署建筑走去。
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终点，也是他们未知苦难的起点。交接之后，他们将正式成为这苦寒之地的一员，生死由命。
苏晚晚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尘和异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害怕和绝望都没有用，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只能想办法活下去。她看了一眼身边相互搀扶的父母。
无论如何，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只要人在，就还有希望。她摸了摸袖中那枚冰凉的白面馒头（这是她早上偷偷从空间取出，以备不时之需的），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她在这个绝望之地，为家人争取生机的最大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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