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是第二天早上提出来的。
“我想试试新方法。”她在教室里对所有人说,“既然平均分规则是陷阱,那我们就得找别的路。王海的心理疏导有用,但太慢了,一次只能聊一个孩子。我想试试……集体唤醒。”
“集体唤醒?”林晓问,“什么意思?”
“就是让所有孩子一起,慢慢想起三年前的事。”张静说,“我是语文老师,我知道怎么引导。通过阅读、讨论、分享……一点点来。”
“太危险了吧?”郑成功反对,“昨天才知道了那些孩子其实已经……你让他们想起来,万一出什么事呢?”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张静坚持,“王梓轩说了,真正的破解是让所有孩子自愿离开。可他们现在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知道,怎么自愿?我们得先让他们想起来,然后让他们自己选择。”
顾临渊和沈墨言对视了一眼。
“我支持张老师。”顾临渊说,“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耗着。周强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学校的范围也越来越小。这个循环在崩坏,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找到出路。”
“那万一……”孙丽担心,“万一他们想起来后,受不了怎么办?”
“那也比永远困在这里好。”张静说,“至少是真实的。”
最终,大家都同意了。
张静决定从下午的“语文课”开始。本来下午是自习,但她去找了张校长,说要讲一节“作文指导课”。
张校长这次没反对——可能是昨天的事让他也有点动摇。
“只讲一节课。”他说,“不能讲跟考试无关的内容。”
“明白。”张静点头。
下午两点,五年级一班的孩子们坐在教室里。
张静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三十张脸。这些孩子看着都很乖,坐得笔直,眼睛看着她,等着她讲课。
但张静知道,每张脸背后,都藏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同学们,”她开口,“今天我们不讲课文的中心思想,也不讲写作技巧。我们聊聊天。”
孩子们面面相觑。
“聊什么?”一个男孩问。
“聊……梦想。”张静说,“你们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很普通,但在这个循环里,从来没人问过。
孩子们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王梓轩第一个举手:“我想当老师。”
“为什么?”
“因为……”王梓轩想了想,“因为老师可以教很多学生,可以告诉他们,考不好也没关系。”
教室里安静了一下。
接着,有孩子小声说:“我想当画家。”
“我想当厨师。”
“我想……开宠物店。”
“我想当宇航员。”
越来越多的孩子举手,说着自己的梦想。这些梦想都很普通,但对他们来说,是从来不敢说出口的东西。
张静一一记下来,写在黑板上。
然后她问:“那你们觉得,爸爸妈妈希望你们做什么呢?”
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孩子们低下头,没人说话。
“李晓慧,”张静点名,“你觉得妈妈希望你做什么?”
李晓慧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妈妈希望我……考好中学,好大学,找好工作。”她小声说。
“那你自己的梦想呢?”
“我……”李晓慧说不出来。
“没关系。”张静温和地说,“今天我们不说对错,只说真实。你们觉得,如果爸爸妈妈知道了你们真正的梦想,会怎么说?”
“会骂我。”一个男孩说,“我爸说了,画画没出息,得学理科。”
“我妈也是。”另一个女孩说,“她说当厨师是伺候人的,没地位。”
“我爸说,宠物店是小孩子玩玩的,不能当正经事。”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父母可能会说的话。这些话他们可能听过很多遍,现在说出来,语气里带着委屈,也带着认命。
张静等他们说完,才开口:“那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们发现爸爸妈妈说的不一定对呢?”
孩子们看着她,眼神茫然。
“我是说,”张静放慢语速,“如果你们发现,爸爸妈妈也是第一次当爸爸妈妈,他们也会犯错,他们说的不一定都是对的。你们……会怎么想?”
这个问题太“大逆不道”了。
在循环里,父母是绝对的权威,是不能质疑的。
但现在,张静把它说出来了。
“张老师,”一个孩子小声问,“这样说……可以吗?”
“今天可以。”张静说,“今天我们说的所有话,都可以。没有对错,只有真实。”
她又问了一遍:“如果爸爸妈妈也会犯错,你们会怎么想?”
孩子们沉默了很久。
终于,李晓慧开口:“我……我会觉得……轻松一点。”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话,”李晓慧说,“我考不好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自己特别差劲了。可能是因为我笨,也可能是因为……方法不对,或者别的什么。不全是我的错。”
她说完,眼眶又红了。
其他孩子也慢慢开始说:
“我会觉得……可以喘口气。”
“我会想试试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会跟妈妈说,我不想学奥数了,我想学画画。”
这些话像打开了闸门,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实。
张静听着,心里既欣慰又难过。欣慰的是,孩子们终于敢说真话了。难过的是,这些真话本该在很久以前就说出来的。
突然,一个叫刘雨的女生举起手。
“张老师,”她说,“我……我好像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三年前的今天……”刘雨皱起眉,像是在努力回忆,“也是期末考试。考完数学,我考了72分,没及格。我妈妈来接我,在校门口……”
她停住了,表情变得痛苦。
“怎么了?”张静轻声问。
“我妈妈……她当时很生气。”刘雨说,“她说:‘你怎么这么笨?我养你有什么用?’我哭了,然后……然后她说……”
刘雨捂住头:“她说……‘你要是不想让我失望,就永远别让我失望。’”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其他孩子的表情也变了,像被触动了什么。
“我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另一个男孩说,“她说:‘你再考不好,就别回家了。’”
“我爸说:‘我供你上学,不是让你来玩的。’”
“我妈说:‘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你。’”
一句句,都是三年前真实说过的话。这些话语像刀子一样,刻在孩子们的记忆里,即使死了,也忘不掉。
张静看着他们,知道记忆开始松动了。
“同学们,”她说,“这些话,你们还记得,对吗?”
孩子们点头。
“那你们还记得,三年前的今天,考试结束后,发生了什么吗?”
教室里更安静了。
王梓轩坐在座位上,低着头,手紧紧攥着。
“王梓轩,”张静看向他,“你记得,对吗?”
王梓轩抬起头,眼睛里全是泪水。
“记得。”他说,“所有人都记得。只是……不敢想。”
“为什么不敢想?”
“因为一想……”王梓轩的声音在抖,“就会想起来,我们已经……”
“已经什么?”
“已经死了。”李晓慧突然说。
她说得很轻,但很清晰。
教室里一片死寂。
孩子们的表情都僵住了,像被按了暂停键。他们的眼睛睁大,嘴巴微张,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
“我……”一个男孩开口,“我好像……想起来了。三年前,考完试,我上了楼顶……因为妈妈说,再考不好就别回家了。我……我跳了。”
“我也是。”另一个女孩说,“妈妈说我是她的耻辱。我……我也跳了。”
“我爸爸打了我一巴掌,说我丢他的脸。我……我也上去了。”
一句句,像拼图一样,拼出了三年前的真相。
七个孩子,因为受不了父母的失望和责骂,在考试结束后,集体上了教学楼顶楼,跳了下去。
只有王梓轩没跳。
他当时也在楼顶,但没跳。他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跳下去,自己却因为害怕,缩在角落里,活了下来。
“所以我们现在……”李晓慧看着自己的手,“是鬼吗?”
“不是鬼。”张静说,“是……执念。是你们对父母的爱的执念,还有恐惧的执念,聚在一起,形成了这个循环。”
“那爸爸妈妈呢?”刘雨问,“外面的那些……”
“是你们心里恐惧的投影。”张静说,“不是真的。”
孩子们都沉默了。
这个真相太沉重了。
他们死了,但自己不知道。他们困在这个循环里,一遍遍重复最痛苦的一天,只因为害怕让父母失望。
而现在,他们知道了。
“那我们……”李晓慧问,“现在怎么办?”
“你们可以选择。”张静说,“继续留在这里,每天重复考试,重复被骂。或者……选择离开。”
“离开去哪儿?”
“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张静说,“真正的……安息。”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
下课后,张静回到教室,把情况告诉了其他人。
“他们想起来了。”她说,“但还没决定。”
“已经很好了。”王海说,“至少他们知道了真相。”
“接下来怎么办?”林晓问。
“等。”顾临渊说,“让他们自己消化。我们不能逼他们。”
晚上,顾临渊和沈墨言又去了档案室。
他们想找那份“血誓契约”。既然孩子们回忆起了跳楼前的事,那契约应该就在某个地方。
档案室在三楼尽头,比张校长办公室更偏。门锁着,但顾临渊还是用回形针打开了。
里面很暗,堆满了旧文件。灰尘很厚,一进去就呛人。
两人打着手电筒,一点点翻找。
找了大概半小时,沈墨言在一个铁皮柜的最下层,找到了一个木盒子。
盒子没锁,打开,里面是一叠纸。
最上面一张,就是契约。
纸张已经发黄,边角有破损。上面用红色的笔——不是墨水,看起来像血——写着一行行字:
“我们,五年级一班全体学生,在此宣誓:”
“永远不让父母失望。”
“永远努力学习。”
“永远考出好成绩。”
“如果做不到,宁愿……”
后面的字被涂掉了,但能隐约看出是“死”字。
下面是签名。
三十个孩子的名字,都用红色的笔签的,有的工整,有的潦草。
李晓慧的签名在中间,字很小,挤在一起。
梓轩的名字也在,但在最下面,单独一行,字迹很轻,像是不情愿。
契约的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是日期:
“三年前,六月十五日。”
顾临渊和沈墨言看着这份契约,心里发寒。
这根本不是自愿签署的。从笔迹就能看出来,有的孩子签得很用力,纸都划破了,像是被逼的。有的签得很抖,像是边哭边签。
“你看背面。”沈墨言说。
顾临渊把契约翻过来。
背面果然有一行字,字迹更小,更潦草,像是匆匆写下的:
“当失望积累到极致,爱将转化为永恒的囚笼。”
下面还有一个签名,不是孩子的,是一个大人的。
“张明远。”
那是张校长的名字。
顾临渊和沈墨言对视一眼。
张校长知道这份契约。
甚至可能……他是见证者,或者推动者。
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突然开了。
张校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手电筒,光照在他们脸上。
“你们找到了。”他说,声音很平静。
顾临渊把契约放下,站起来。
“张校长,这份契约……”
“是我保管的。”张校长走进来,关上门,“三年前,孩子们跳楼前,把它交给了我。他们说:‘校长,如果我们做到了,请告诉爸爸妈妈,我们尽力了。如果我们没做到……’”
他停住了,眼睛里有泪光。
“后面的话,他们没说完。”张校长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做不到。永远考好,永远不让父母失望……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们还是签了,因为他们太想得到父母的爱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阻止他们?”沈墨言问。
“我阻止了。”张校长苦笑,“我劝了,说了很多,但没用。孩子们说,校长,你不懂。你又不是我们的爸爸妈妈,你怎么知道我们有多怕让他们失望。”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操场。
“他们跳下去后,我就把这份契约藏起来了。我不敢给家长看,怕他们更痛苦。也不敢销毁,因为……这是孩子们存在过的证明。”
“那这个循环……”
“不是我创造的。”张校长转身看着他们,“是孩子们自己。他们的执念太强了,强到……把我也拉进来了。我每天重复当校长,重复开会,重复说那些鼓励学习的话,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欠他们的。如果我当时能多做点什么,也许他们就不会跳了。”
顾临渊明白了。
张校长也不是Npc,他是被拉进来的“罪人”,因为愧疚,自愿困在这里。
“现在孩子们想起来了。”顾临渊说,“他们可以选择离开了。”
“离开?”张校长摇头,“他们离不开的。那份契约……不只是纸。它现在是这个循环的‘核心’。只要契约在,循环就在。”
“那毁掉契约呢?”沈墨言问。
“毁不掉。”张校长说,“我试过,烧不掉,撕不烂。它现在是……某种‘规则’的实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所有孩子,自愿解除契约。”张校长说,“但这意味着,他们要自愿承认,自己永远做不到‘永远不让父母失望’。要自愿接受,父母的爱……可能是有条件的,甚至是扭曲的。这对他们来说,比死还难。”
档案室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风透过缝隙吹进来,吹动了桌上的契约。
那张发黄的纸,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像一张……判决书。
顾临渊看着上面的签名,看着那些孩子的名字。
李晓慧,刘雨,张伟,赵小雅……
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我们会想办法的。”顾临渊说。
张校长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点点头。
“也许你们可以。”他说,“你们是新的变数。以前的老师,要么变成Npc,要么死了。但你们……还在坚持。”
他把钥匙放在桌上。
“这个档案室,以后你们可以随时来。契约……也交给你们保管了。我……累了。真的累了。”
他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背影佝偻,像个老人。
顾临渊和沈墨言站在档案室里,看着桌上的契约。
那行背面的字,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当失望积累到极致,爱将转化为永恒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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