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提出来要建心理疏导室,是第二天早上。
“我想跟孩子们单独聊聊。”他在教室里说,“吴老师的画画让我们看到了一些东西,但还不够。孩子们不敢说出口的话,可能愿意在私下里说。”
“张校长不会同意的。”张静摇头,“昨天的事后,他肯定更警惕了。”
“那我就偷偷做。”王海说,“我不是正式老师,是校医——我可以说心理疏导是校医工作的一部分。”
“你有把握吗?”顾临渊问。
“没把握。”王海很诚实,“但总得试试。我是心理医生,看着那些孩子……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王海四十五岁,戴眼镜,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看着很温和。他在现实里开儿童心理诊所,见过很多问题孩子,但他说,从没见过这么压抑的。
“那些孩子的眼神,”他对顾临渊说,“不是普通的焦虑。是……绝望。但又藏得很深,表面上都很乖,很听话。这种才最可怕。”
中午,王海去找了张校长。
“我想设个心理疏导角。”他说,“就在校医室旁边那个小房间。期末了,孩子们压力大,有些可能睡不好,吃不好,我帮着疏导疏导。”
张校长盯着他看了很久。
“王医生,”他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孩子们专心复习,准备考试。心理问题……考完再说吧。”
“有些问题等不了。”王海坚持,“昨天李晓慧画画的事你也看到了,那孩子心里压着事。再不疏导,可能会出问题。”
提到李晓慧,张校长脸色变了变。
“李晓慧……”他重复了一遍,“她……确实让人担心。”
“那就让我跟她聊聊。”王海说,“就她一个,不叫别的孩子。试试看,如果有效果,再考虑其他孩子。”
张校长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同意了。
“只能李晓慧一个。”他说,“而且你聊什么,要记录,我要看。”
“没问题。”王海点头。
下午两点,英语考试结束。
王海在校医室旁边的小房间等。房间不大,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贴了些放松的图片——蓝天白云,大海沙滩。
李晓慧进来的时候,低着头,手绞着衣角。
“坐。”王海说,声音很温和,“别紧张,就是随便聊聊。”
李晓慧在椅子上坐下,还是不敢抬头。
“昨天画画的事,”王海说,“你妈妈后来……”
“妈妈把画撕了。”李晓慧小声说,“她说我……不懂事。”
“你觉得自己不懂事吗?”
李晓慧摇头,又点头,很矛盾。
“我不知道。”她说,“我就是……就是有时候觉得……很累。”
“累什么?”
“什么都累。”李晓慧说,“学习累,考试累,回家也累。妈妈总说,要努力,要考好,不然以后没出息。她说她都是为了我……”
她声音越来越小。
“你相信妈妈是为你好吗?”王海问。
李晓慧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是,有时候……我觉得她只是为了自己。”
“怎么讲?”
“她跟别人说,她女儿成绩好,她脸上有光。”李晓慧说,“我要是考不好,她就不理我,不说话,看我像看……看脏东西。”
王海心里一沉。
“你爸爸呢?”
“爸爸……”李晓慧眼圈红了,“爸爸说,学习的事他不管,让妈妈管。他就……就上班,加班,很晚回来。有时候我睡了他还没回来,有时候我醒了他已经走了。”
“你跟爸爸说过这些吗?”
“说过一次。”李晓慧说,“他说,妈妈也是为我好,让我听话。”
她抬起头,看着王海:“王老师,我是不是……真的很笨?为什么别人能考好,我就考不好?我也努力了,真的努力了。晚上做卷子做到十一点,早上五点起来背书。可是……可是考试的时候,脑子就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不是笨。”王海说,“是太紧张了。”
“可是妈妈不这么觉得。”李晓慧说,“她说我就是不用心,就是贪玩。她说她小时候条件那么差,还能考第一,我条件这么好,凭什么考不好?”
王海知道这种话。很多家长都这么说,但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把孩子逼到墙角了。
“李晓慧,”他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不用考试了,不用在意分数了,你想做什么?”
李晓慧愣住了。
她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她想了很久,“我想……养只猫。妈妈不让养,说耽误学习。我还想……画画。不是昨天那种,是画好看的,画花,画鸟。还想……去公园,坐一下午,什么都不做,就看云。”
她说得很慢,像在描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这些事,很普通啊。”王海说。
“可是妈妈说不普通。”李晓慧说,“她说玩物丧志,说不务正业。她说我现在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学习。”
王海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太苍白,保证的话又做不到。
“李晓慧,”他换了个话题,“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李晓慧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她……”她嘴唇哆嗦起来,“她……生病了。”
“什么病?”
“……”李晓慧说不出来。
“不想说可以不说。”王海说。
但李晓慧突然哭了。
不是小声抽泣,是那种压抑了很久突然爆发的大哭。她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妈妈……妈妈已经……”她断断续续地说,“已经……”
“已经怎么了?”
“已经死了。”
王海愣住了。
“什么?”
“三年前……就死了。”李晓慧哭着说,“车祸。那天……那天我数学考了58分,没及格。她来接我,在路上一直骂我,没看路……车撞过来……她推开我,自己……”
她说不下去了,整个人趴在桌上哭。
王海坐在那儿,脑子一片空白。
三年前。
李晓慧的妈妈三年前就死了。
那现在这个每天来接她、骂她、撕她画的女人……是谁?
“李晓慧,”王海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轻声问,“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你知道这个学校……不太对劲吗?”
李晓慧抬起头,眼睛红肿。
“我知道。”她小声说,“我知道这里是假的。妈妈是假的,考试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可是假的妈妈,也比没有妈妈好。”
王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宁愿要一个每天骂你的假妈妈,也不要没有妈妈?”
“嗯。”李晓慧点头,“至少……至少她还在。至少我每天还能见到她,还能听她说话,哪怕是骂我。”
王海明白了。
这才是最深的恐惧——不是怕考不好,不是怕挨骂,是怕失去。
怕失去父母的爱,哪怕是扭曲的爱。
怕失去那个唯一的连接,哪怕是痛苦的连接。
“其他孩子呢?”王海问,“他们也……也有类似的情况吗?”
“我不知道。”李晓慧摇头,“我们不说这些。王梓轩说,不能说,说了会出事。”
“出什么事?”
李晓慧突然捂住头,表情痛苦。
“头……头疼……”她说,“每次我想说这些,就头疼。”
王海看着她,想起王梓轩也这样。
这个循环,在阻止孩子们说出真相。
“好了,不说了。”王海说,“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休息吧。”
李晓慧站起来,擦了擦眼泪。
“王老师,”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这些了。”
“以后想说,随时可以来找我。”
“嗯。”
李晓慧走了。
王海坐在房间里,很久没动。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桌上,很暖。但王海觉得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他整理了一下笔记,把刚才的对话要点写下来——当然,隐去了最敏感的部分。
然后他去找了顾临渊和沈墨言。
“李晓慧的妈妈三年前就死了。”他开门见山。
顾临渊和沈墨言都愣住了。
“车祸。”王海继续说,“因为李晓慧考了58分,她妈妈来接她的路上一直骂她,没看路,出了车祸。她妈妈推开她,自己死了。”
“那现在的……”
“是假的。”王海说,“李晓慧知道是假的。但她宁愿要假的,因为真的已经没了。”
“其他孩子呢?”沈墨言问。
“我还没聊,但估计类似。”王海说,“王海发现所有孩子的心理创伤都与对父母失望的恐惧有关,而非对成绩的恐惧。成绩只是表象,真正的恐惧是——如果我让父母失望,他们会不会不爱我了?会不会离开我?”
“甚至……会不会因为我而死?”顾临渊接上。
“对。”王海点头,“李晓慧的情况最极端,因为已经发生了。其他孩子可能还处在‘恐惧发生’的阶段。”
“这个循环……”沈墨言说,“是在利用这种恐惧。”
“而且强化它。”王海说,“每天重复考试,重复家长的训斥,重复‘考不好就会让父母失望’的暗示。时间长了,孩子们就真的信了,真的被这种恐惧控制了。”
“那破解的关键……”
“可能是让他们不再恐惧。”王海说,“但怎么做到?李晓慧宁愿要一个假妈妈,也不愿面对妈妈已经死了的事实。其他孩子呢?他们可能也有不愿面对的东西。”
正说着,张静匆匆走进来。
“王海,”她说,“我刚才在张校长办公室外面,听到他在打电话。”
“说什么?”
“没听全,但听到几个词。”张静回忆,“‘档案’‘三年前’‘不能让人看见’。”
“档案?”
“嗯。”张静点头,“他办公室最下面那个抽屉,锁着的。我昨天送文件进去,看到他开过一次,里面是牛皮纸袋,很旧了。”
顾临渊和沈墨言对视一眼。
“三年前的档案……”顾临渊说,“可能记录了什么事。”
“集体自杀事件?”王海试探的说道。
“有可能。”沈墨言说,“如果李晓慧的妈妈三年前死了,那其他孩子的家长呢?会不会……也出了什么事?”
“得看到档案才知道。”顾临渊说。
“怎么看到?”张静问,“张校长肯定随身带着钥匙。”
“不一定。”沈墨言说,“他总要睡觉吧?总要离开办公室吧?”
“你想晚上去?”
“嗯。”沈墨言点头,“但不是今天。今天太仓促了。我们得计划一下。”
下午放学时,校门口的家长们又恢复了“正常”。
他们站成一排,问着同样的问题,说着同样的话。孩子们也回答着同样的答案。
但顾临渊现在看他们,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他知道有些家长可能根本不存在,有些可能早就死了,现在站在这儿的,只是恐惧的投影,是孩子们心里那个“害怕让ta失望”的形象具象化。
李晓慧走出校门,她妈妈迎上去。
“考得怎么样?”
“还行。”
“要加油啊。”
对话结束后,她妈妈拉着她的手走了。从背后看,就是普通的一对母女。
但顾临渊知道,那只握着李晓慧的手,可能根本不存在。
“顾老师。”
王梓轩突然出现在他旁边。
“怎么了?”顾临渊问。
“王医生……跟李晓慧聊了?”王梓轩小声问。
“嗯。”
“她说了?”
“说了一些。”
王梓轩低下头:“那就好。”
“王梓轩,”顾临渊看着他,“你的爸爸妈妈呢?真的爸爸妈妈。”
王梓轩身体僵了一下。
“他们……”他声音很轻,“他们很好。”
“真的吗?”
“……真的。”
“那你手上的伤,是谁弄的?”
王梓轩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惊恐。
“你怎么……”
“我看到了。”顾临渊说,“昨晚,你在教室,我看到了。”
王梓轩的脸一下子白了。
“我……”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王梓轩,”顾临渊语气放软,“我知道你很痛苦。一个人记得所有事,看着同学们一遍遍重复痛苦,自己却无能为力。但你可以相信我们。我们真的想帮你们。”
王梓轩的眼睛红了。
“帮不了的。”他小声说,“试过很多次了,每次都失败。这个循环……太强了。”
“那是因为以前只有你一个人。”顾临渊说,“现在有我们十二个。我们一起,也许能行。”
王梓轩看着他,看了很久。
“顾老师,”他说,“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能保证不告诉别人吗?”
“能。”
“特别是不能告诉沈老师。”
顾临渊皱眉:“为什么?”
“因为……”王梓轩犹豫,“因为那幅画。我给他画的那幅画……是真的会发生的事。在某个循环里,确实发生过。你们十二个人,上了钟楼,然后……被吊死了。”
顾临渊心里一紧。
“哪个循环?”
“第43次。”王梓轩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也是有人提议上钟楼看看,说上面可能有线索。结果……结果就出事了。”
“怎么出事的?”
“不知道。”王梓轩摇头,“我没上去。我在下面等,等了很久,没人下来。后来我上去看,就看到……就看到了那幅画里的场景。”
“那之后呢?”
“循环重置了。”王梓轩说,“他们又‘活’过来了,但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只有我记得。”
顾临渊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告诉我。”他说,“我们会小心的。”
王梓轩点点头,转身要走。
“王梓轩,”顾临渊叫住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爸爸妈妈,真的……很好吗?”
王梓轩背对着他,站了很久。
“他们……”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们希望我……永远考第一。”
说完,他快步走了。
顾临渊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孩子肩膀很瘦,背着大大的书包,看着很重。
永远考第一。
多简单的一句话。
又多沉重。
晚上,顾临渊把王梓轩的话告诉了沈墨言。
“第43次循环……”沈墨言皱眉,“也就是说,在不同的循环里,可能发生过不同的事。有些循环里我们死了,有些循环里我们还活着。”
“可能。”顾临渊说,“但王梓轩记得所有循环的事,所以他能预判危险。”
“那他为什么还在这里?”沈墨言问,“如果他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不想办法离开?”
“也许……”顾临渊想了想,“他不是不想,是不能。或者……他还有事没做完。”
“什么事?”
“不知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窗外,夜色深沉。
操场上空荡荡的,但顾临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他们。
是那些影子聚合体吗?
还是别的什么?
“明天,”沈墨言说,“我们得想办法看到那份档案。”
“嗯。”顾临渊点头。
但他心里想着王梓轩的话。
“他们希望我永远考第一。”
永远。
多可怕的一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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