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泼洒下来,将这小山谷熨得温软。梯田新绿,一层一层叠上云梢,云疏月赤足踩在沁凉的泥水里,手中秧苗稳稳扎进土垄,不时直起身,望一眼田垄尽头的老梨树。
梨树下,幽江雪坐在织机前,梭子穿引,经纬交织,细碎的“咔哒”声应和着远处溪流的淙淙,竟比琴音还悦耳些。她腕子轻扬,一段流云般的素绢便又长了几分。
刚满周岁的云昭就在织机旁的草席上,蹒跚学步,追着一只颤巍巍的粉蝶。藕节似的手臂挥舞,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叫,摔倒了也不哭,抓起一把沾染了草香的湿泥,自个儿便能咯咯笑起来。
风过,梨花瓣扑簌簌落了他一头一身。云疏月看着,眉宇间便染了笑意,如同这漫山遍野的春光,温暖而踏实。他复又弯腰,将手中最后的几株秧苗插入水田。
就在此时。田水微澜,倒映着的湛蓝晴空忽地被一道突兀的幽暗撕开。那影子快得不及眨眼,似一缕无根的墨烟,自虚空中渗来,直扑梨树下婴孩。云疏月心口猛地一悸,霍然抬头。梨树下,光影似乎暗了一瞬。那墨烟般的影子已凝在云昭身后,一只枯瘦如鹰爪的手探出,指尖缭绕着诡谲的暗芒,朝懵懂嬉笑的孩儿头顶轻轻一按。云昭的笑脸霎时僵住,小身子剧烈一颤,仰面便倒。
“昭儿!”幽江雪的惊呼与织梭坠地的声音同时响起。
那黑影一击得手,倏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只余下田埂上云疏月狂奔而来的脚步声,和树下幽江雪扑向孩儿的惊惶身影。
云昭小脸发青,双目紧闭,额心一道墨线似的暗纹一闪而没。“昭儿?昭儿!”幽江雪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指尖发颤,连声呼唤。云疏月赶到,一把将妻儿都揽住,触手只觉妻子浑身抖得厉害。
“刚才那是……”他声音发紧。幽江雪却不答,猛地将孩子塞入他怀中,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与冷厉,那双总是含着春水柔波的眸子里,此刻冰封雪盖。她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四周,下一瞬,身影已化作一道素白流影,朝着黑影消遁的方向疾追而去,快得云疏月竟来不及抓住她一片衣角。
“雪妹!”云疏月的喊声被风吹散。他抱着气息微弱的孩子,站在骤然死寂的春光里,方才的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一股刺骨的寒,从脚底的泥水直钻上脊梁。等待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怀中的云昭呼吸渐渐平稳,却昏睡不醒。
日头西斜,将云疏月的影子拉得伶仃孤单。终于,山口处出现了一个踉跄的身影。幽江雪回来了。衣衫未乱,发髻未散,但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面白如雪,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雪妹!”云疏月迎上去,“追到了吗?是什么人?昭儿他……”幽江雪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掠过他,落在孩子脸上,那眼神里盛着云疏月从未见过的巨大悲痛与决绝。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抚过云昭额心那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暗纹。
“是‘幽冥锁’……”她声音哑得厉害,“家族…他们找到我了。”
云疏月如遭雷击:“家族?你是说……”
幽江雪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入云疏月手中。那触感温润,却带着一股死寂的冰凉。云疏月低头,摊开手掌——一枚玉饰,通体剔透,却偏偏被雕琢成一口微小而精致的棺材形状,棺盖与棺身严丝合缝,透着一种不祥的诡异。
“我不能连累你们。”她声音低而急促,带着一种破碎的颤音,“带着昭儿,走!立刻走!去…去大觉寺!只有那里…或能暂保你们平安!”
“你说什么胡话!”云疏月抓住她冰冷的手,“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他们是你的族人,难道……”
“扛不住的!”幽江雪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眼中泪光盈然,却被她死死忍住,“疏月,听我的!为了昭儿,走!现在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孩子,那目光似要将云昭的眉眼刻入灵魂深处。旋即决然转身,白影一闪,竟如惊鸿般投入暮色渐合的山林,再不见踪影。
“幽江雪!”云疏月的吼声在山谷中回荡,却只惊起几只归巢的寒鸦。他握着那枚冰冷棺玉,抱着昏睡的孩子,站在空荡荡的田埂上,一夜春风,冷得彻骨。
次日,天还未亮透。云疏月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用厚毯将云昭裹紧,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三年的小庐,决然转身,踏上崎岖山路。
大觉寺的钟声悠远,在山间晨雾中涤荡。云疏月叩响山门,形容憔悴,眼窝深陷。知客僧开门,见他怀中婴孩与那一身掩不住的风尘困顿,双手合十,低诵佛号。云疏月将那枚棺玉紧紧攥在手心,硌得生疼。
他哑声恳求,只言片语间,是家逢剧变,托孤避祸。知客僧叹息一声,侧身让路。云疏月迈过那高峻的门槛,脚步沉滞。怀中云昭忽然动了一下,似被门槛的震动惊醒,他睁开惺忪睡眼,小脑袋从厚毯里钻出,茫然四顾。
恰此时,一阵山风穿过寺外古松,松涛如泣。云昭忽地朝向寺外,伸出小手,嘴里发出极其含糊、却又能清晰辨出的哭喊:“娘…亲……”云疏月浑身剧震,猛地回头——只见寺外数十步外,一株虬枝盘错的古松下,一道熟悉的雪色身影悄然独立,正痴痴地望着山门方向。四目隔空相对一瞬。那身影倏地一闪,已没入松林深处,再无痕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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